叹异抄导读

法然上人开创了净土宗。我们凡夫愚劣无能,依赖自己的能力修道成佛是我们所办不到的。所以我们必须仰仗阿弥陀佛的救助,往生极乐净土,然后才能成佛。这就是法然上人的主张。 要往生净土,念佛当然是不可或缺的。阿弥陀佛的誓愿是要把称念“南无阿弥陀佛”的人,救渡到他的净土,所以我们必须称念“南无阿弥陀佛”。

因此,法然上人认为念佛是最根本的要事。凡夫无论如何,必须念佛。凡夫的生活,必须是以念佛为最优先的生活。法然上人说“此世的过法是??”。他说:

“此世的过法,就是念佛。对念佛有所妨碍的,都必须一概加以摒弃。为僧不能念佛就应娶妻念佛。娶妻不能念佛,就应单身念佛。在家不能念佛,就应出外念佛。出外不能念佛,就应在家念佛。不能自食其力念佛,就应依赖别人救济念佛。依赖别人救济不能念佛。就应自食其力念佛。单独不能念佛,即应同伴一起念佛。同伴一起不能念佛,即应单独闭关念佛。”(《禅胜房传说词》)

怎么样的过法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念佛就行了。所以如果上班能念佛,就不必辞掉工作。相反,如果出生于佛寺,而佛寺不能念佛,就该毫不犹疑,离开佛寺去就业念佛。做侍女如果能念佛,侍女就是她最好的生活方式。法然上人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对法然上人而言,旧佛教式的——圣道门式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他最合胃口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很有趣。

法然上人是一个非常稳健的人,文静而严守戒律生活。他被誉为“智慧第一法然房”,学识渊博而四平八稳。对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人亦这样的评断,也许有点过份,可是从他的遗作来看,我就是有这种想法。

所以说,端正的生活方式适合于法然上人念佛。

法然上人过着一种清净的生活,他的生活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旧佛教的高僧。法然上人就是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之下念佛的。这就是法然上人的念佛。

法然上人与亲鸾圣人

亲鸾圣人又是如何?

亲鸾圣人跟法然上人一样,起初在比叡山(天台宗)修行。比叡山在当时来讲,可能就像现在的东京大学。要修佛教学,只有南部的六宗,比叡山的天台宗与高野的真言宗,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别的途径。法然上人十五岁时在比叡山受戒出家,亲鸾圣人九岁受戒(得度)。法然上人十八离开比叡山,而亲鸾圣人即于二十九岁时离开比叡山去师仕法然上人。两人都同样,上比睿目学习,下比叡山走念佛之道。

但是亲鸾圣人的念佛,其实与法然上人的念法,相异很大。亲鸾圣人丢掉一切,只管走他念佛之道。如果说,法然上人的念佛是中道的,则亲鸾圣人的念佛(说难听一点)是偏执的。亲鸾圣人断然娶妻,在当时是破天荒的行径。这就是一种证据。亲鸾圣人可能对念佛的理解穷追不舍,要把念佛做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必须要有娶妻这种破戒行动。 法然上人说:

“为圣不能念佛,就应娶妻念佛。”

为师的法然上人“为圣”念佛,而为徒的亲鸾圣人则“娶妻”念佛。不过亲鸾圣人并不一定就是希望有妻。他只是对于自己不能“为圣”而念佛,有所自觉。他娶妻的目的是为了忠实表明之不能“为圣”念佛。我相信如此,除此之外找不到亲鸾圣人娶妻的道理。

亲鸾圣人的念佛,是带有一些战斗性的念佛——。我抹不掉自己的这种印象。

猫式念佛与猴式念佛

我没有养过猫,所以不知道母猫如何搬动小猫。听说是母猫叼着小猫的脖子走的。书上也这么说。

猴子用的方式在动物园看过。小猴子紧抱着母猴的前胸,母猴子就是以这种姿态搬动小猴子。 中世纪,在印度教中还发生过: “是猫还是猴子”的争论。

要将法然上人的念佛与亲鸾圣人的念佛,加以区别,这个比喻可能很有帮助。 念佛是他力。

我们能力不够,不能自已修行成佛,所以必须仰仗阿弥陀佛的救度。但是他力之中还有二种不同的他力。

一种是猫式的他力。真正的把一切的一切任由他力──母亲、阿弥陀佛──摆布,自己什么都不为。

另外一种是猴子式的他力。像小猴子抱着母猴子一样,他力之中还有自力的因素。

法然上人的念佛,可以说是猴子式的他力。我们凡夫以念佛的方式,紧紧抱住阿弥陀佛。法然上人的念佛之中,就有这种自力的要素;念佛等于是我们抱住阿弥陀佛的一种行为。所以在法然上人,念佛是第一要紧的,是不能或缺的。

在亲鸾上人来讲,当然也必须念佛,念佛同样是不可或缺。但是亲鸾圣人的想法是信心第一。《叹异抄》第一段说:

“相信阿弥陀佛不可思议,会救我们,让我们往生,而兴起念佛的念头时,即已得到摄取不舍的利益”。

想要念佛,这一瞬间,就已经被救了。所以念佛之前,先有信心——想要念佛之心。这就是亲鸾圣人的念佛;也就是说: 法然上人的想法??念佛为本。 亲鸾圣人的想法??信心为本。

两者的差别就在于以念佛为本还是以信心为本。

以信心为本的亲鸾圣人的念佛;是猫式的念佛。凡夫这边,只有信阿弥陀佛的心就够了,并不需要以念佛来抱住阿弥陀佛;因为阿弥陀佛会为我们安排一切。

《新约圣经》中的比喻

《叹异抄》第三段——

“善人尚且能够往生,何况是恶人。”

这句话到底是法然上人的思想,还是亲鸾圣人的?

从思想内容看,我以为很明显的,是亲鸾圣人的。因以彻底的猫式他力为前提,这句话的意思就比较容易捕捉,不过,把这句话当成是法然上人所说来念,本来也并无不可。实际上,另外还有文献说,法然上人说过这种教义。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是法然上人的话。不过这个时候,意义会有一些不同。

这里我们暂且把它当成是法然上人的话,来研究一下它的意义。

我们先来介绍基督教《新约圣经》中,一则比喻故事——浪子回家。

有一个人,他有两个儿子。父亲把财产分给了他们之后,哥哥留在父亲身边,弟弟带着分到的财物出外旅游,不久就把钱财用光了。他无法养活自己,只好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父亲看到儿子回家,非常高兴。命令仆人们说:

“快,把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给他穿上,让他事带上戒子,穿上靴子;把肥胖的小牛宰了,大家来痛饮一场。这个死去的孩子复活了,遗失的孩子,找到了。” 于是开始庆祝欢宴。

在田里工作的哥哥回到家,知道了这件事,大怒对父亲说道:

“我在家侍奉了你好几年,从来不会曾违背过你的话,你并没有给过我一只小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欢乐。你这个儿子,和娼妓在一起,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却为他宰了肥牛。”父亲说:“儿子,你常和我在一起,而且,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

这个故事很难。耶稣到底借这个事来说明什么,我并不清楚。

但是这个故事表现了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爱。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确实如此。我也是为人父的人,很能了解这位父亲的心情。用功的孩子当然可爱,但是浪荡儿子却也有另一番滋味,令人爱怜的地方。

佛陀的慈悲(阿弥陀佛本愿),不就恰如这位父亲的心情吗?

超越善恶与恶的自觉

阿弥陀佛的本愿,是为了救度迷妄的的凡夫,对佛来说,一切凡夫,同样的可爱。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放荡儿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憎。

但是,假设一个离开了父母的儿子,有一天突然回来,父母会多么的高兴。一定会紧抱着孩子,喜极而泣。

这是父母的自然的感情。

又,如果这个时候,勤勉的哥哥对父亲说:“父亲,我不可爱吗?”父亲一定会感到尴尬。“你当然可爱,但是回来的弟弟,他的可爱是另外 一种可爱——。”除此,父亲恐怕没有可以回答的了。或者他会说:

“你(勤勉的哥哥)当然可爱,浪荡的弟弟更加可爱。”

父亲可能也会这么说吧!而这个回答,正就是“善人尚且能够往生,何况是恶人?”勤勉的哥哥是善人,浪荡的弟弟是恶人。这样说就容易明白了。

如果《叹异抄》第三段是法然上人所说的,那么解释应该是:斤斤计较善人、恶人是不对的,佛的慈悲(父母的爱)是超越了善恶的——。 反过来,亲鸾圣人又该怎么样?

《叹异抄》第三段,如果也是亲鸾圣人所说的,他的意思应说是: 自己是恶人,应该自觉。

亲鸾圣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不是要超越善人、恶人,而是要透彻认识自己就是恶人。亲鸾圣人虽然是法然上人的弟子,但是在想法上却有些不同。我认为《叹异抄》第三段是亲鸾圣人的话。

彻于恶人

“彻于恶人”这句话,也许容易招致误会。不过,彻于恶人并不是叫人去做坏事。我们不必去杀人抢劫,我们本来就是恶人了。

《叹异抄》十三段上,亲鸾圣人说,人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恶事,或者做坏事。他说,有时做了坏事,这也是宿业的关系。宿业就是前世带来的因缘,详细的事,以后再说。我们会由于家庭环境,父母的遗传,种种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干下坏事。人就是这么脆弱。对这样的事实,有清楚的自觉、认识,就是彻于恶人。并不是要你故意去大干一番坏事。

把彻于坏人想成是从现在开始干坏事,是一种非常离谱的自大。因为他还以为自己是善人。人往往会以为自己不是坏人,没做过坏事,所以才会想到要开始做坏事。 这绝对不是彻于恶人。这种人,认真说来,是伪善者。

彻于恶人的人是清清楚楚地自觉到自己是恶人,认识到自己只能当个坏人,然后基于这样的自觉与认识之下,过恶人的生活。

把自己想成是善人的人,根本不是讨论的对象。他是属于圣道门的人。

不把自己想成是善人的人,但是以为自己偶尔也会做一点善事,这种人也是自大,称不上是彻于恶人的人。

彻底发现自己,除了恶人以外,什么都当不上。这个时候,才算得上是彻于恶人。 像这样彻于恶人的人,才是最能得到阿弥陀佛救度的人。 这是亲鸾圣人的思想。

生病的孩子与健康的孩子

说到这里,《叹异抄》第三段,就很容易明白了。“善人尚且能往生,何况恶人”绝不是一种什么逆说。这只是理所当然的话而已。

善人——善人,严格一点,该说自以为善人的人,阿弥陀佛所伸出的手,他看都不看。他忘了自己环境好,能偶尔做一点善事,说起来也是佛之加护所致,所以他是自大。 可是连这种人阿弥陀佛都要救助,何况??。

除了仰赖阿弥陀佛以外,再也没办法了。在绝望中的人,在绝望中的深渊中拼命唤叫求救的人,阿弥陀佛会救他,岂不是当然的事?

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其中如果有一个生病了,父母一定对他比较关心。这是父母心吧!如果我们把善人看为健康的孩子,而把恶人看为生病的孩子,那么“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是恶人?”就很容易懂了。这样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错。

在第一章,我们谈过赞岐国,源大夫的故事。他一听到阿弥陀佛的事,当场就出家,把一切都丢了,去归依阿弥陀佛。这样的行动,我们做不到。我们是善人,而源大夫是恶人的典型。善人恶人之间的差别,似乎就在这里。

《叹异抄》第三段的解释到此为止。第三段全文:

“善人都能得救(往生),恶人当然也能得救。然而,一般世人却说,恶人都能得救,善人当然也能得救。这样的想法,表面上虽然似乎没错,可是却曲解了阿弥陀佛本愿与他力的思想。因为自以为可以自力行善这种自大的人,很难产生专赖阿弥陀佛救度的心理,而阿弥陀佛的本愿,却在于救度那些一意仰赖他救度的恶人。不过,那些自大的人,如果把自大的心舍弃,一味求救于阿弥陀佛,仍然也能往生真实的净土。阿弥陀佛知道我们这些充满着一切烦恼、欲望与执着的凡夫,再怎么修行,也解脱不了迷妄的世界,所以他才怜悯这些凡夫,发愿要救我们。因此,阿弥陀佛誓愿的本意是要救恶人。所以说,一味求救于阿弥陀佛的这种恶人,才是真正的救度的对象。”

第六章 欲望与慈悲心

恶人的活法

我们已经对自己是恶人这一事实有了自觉;接下来的就是恶人在现世该怎么活的问题了。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是要“彻于恶人”。前章已经说过,彻于恶人,并不是要去杀人抢劫。那么,彻于恶人的生活,又是怎样的生活呢? 就是在绝望中生活。

绝望的结果,在绝望中一味念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就是我们彻于恶人的现世生活方式。 法然上人说:“现世应过的生活,就是念佛的生活。”亲鸾圣人也说:“既然如此,唯有一味念佛,才是彻底的大慈悲心。”这是《叹异抄》第四段的话。我们这些恶人,除了一味念佛之外,什么都办不到。这就是《叹异抄》第四段的主旨。 《叹异抄》第四段:

“圣道门与净土门,对慈悲的想法不同。圣道门的慈悲是对对象加以悲悯、保护,然而要随心尽情帮助别人,是无法做到的,所以在净土门,慈悲就是念佛;自己赶快成佛,再以佛的大慈悲,自由自在地救助众生。在这个世上,再怎么同情别人,可怜别人,也做不到真正的救人。这种救人,充其量也只半瓶醋而已。既然如此,则唯有一味的念佛,才是彻彻底底的大慈悲心。亲鸾圣人这么说。”

打鹿的和尚

《正法眼藏随闻记》是其弟子怀奘所记录的,鎌仓时代高僧道元禅师的语录。常被人拿来与《叹异抄》相提并论。

《正法眼藏随闻记》有这样一则故事。

慧心僧都源信是平安时代的高僧,被称为日本净土教的始祖。他可能就是《源氏物语》中的横川僧都的模本。有一天慧心僧都看到野鹿在庭院中吃草,命令仆人把野鹿打走。 旁边有人看到,问说:“出家人竟然为了绿草而惩治野鹿呢?”

慧心僧都答说:“不是惩治。如果我纵容他们,这些野鹿就会跟人熟习亲近不怕人,这样将来碰到恶人就会被人杀掉。所以要把它们打走。”

在《正法眼藏随闻记》中,道元禅师对这件事评论说:“打鹿赶鹿,看似不够慈悲,然而内在慈悲之心,令人感动。”

这话我很赞同。我常到印度旅行,在那里碰到印度贫穷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巴克西,巴克西!(做做好事吧!)”

孩子们一边叫一边伸出又脏又黑的手,实在让人感到不快。我想给他们一点钱,但是我会想到,给他们钱会不会反而会使他们沦落为乞丐呢呢?心里不安。再说伸出来的手一多,我就会自我辩解说,再多的钱也不够分啊!我又想到,就算给眼前这些孩子一些什么,那广大印度中,众多孩子又该怎么办?因之而陷入绝望中。

所以有时候我会产生一个卢比都不给!这样的恶念。

有时候我又会想,即使是一个卢比,只要能对眼前这个孩子有所帮助,就该做一点布施。 不晓得是第几次访问印度的时候,跟一位印度有识之士谈过这个问题。那位印度人说:“不,给他们钱,反而不好。观光客给钱,他们就会对观光客有所期待,拥近观光客,这样就会养成乞丐习惯。印度人穷是印度人的事,要我们印度人来解决。你们观光客无需介意,尽管放心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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