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此事有几年了？（老旦）二十年了。只因道路遥远，不识汤爷仕宦何处，是以蹉跎至此。老身呵，
【集贤听黄莺】移干就湿养大来，痛玉树生埋，便与他守抱兰亭真本在，怕霉淹蠧损妆台。收藏廿载，恐没个东君交代。汤爷，你和他前因中必有一椿公案，数安排，无情有恨，却是怎生来？
（生）老人家，可有儿女么？（老旦）我孑然一身，并无倚托。（生）不嫌简慢，就在舍间长住罢。（老旦）多谢老爷。（生）院子，送老妈妈到后堂，见太夫人去，合家大小人等，不许怠慢。（老旦）我幸有了安身之处，但苦二姑坟墓，无人照应。（生）下官自有处分。院子将南楼打扫，奉俞小姐木主，明日拨一人往苏州，给银买田数亩，以为守墓工食。（丑）是。（老旦福介）多谢老爷。（生）妈妈，你二姑呵，
【莺花皂】奇慧性中来，做了个不逢时女秀才。敢前生欠下伤心债，甚潇潇暮雨把吴娘害。下官一事无成，半生寡合，知我不知我，久已置之度外，不道口业流传，翻累个人年命。守坟墓，祀裙钗，他是一个读书人便活也呆，我是一个少年人便死也该，不能做论文小友，云烟共裁，只好结忘年死友，蓬蒿共埋。下官呵，把虚空打碎又被虚空碍。 （丑）老妈妈，这里来。（引老旦下）
（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咳，俞二姑呀，
【尾声】你人天撤手能相待，堪笑吾生亦有涯。这一本残书，就是我二人的金兰小谱也。不要你地窟里还魂，但相期梦里来。（下）
第十六齣 访梦
（小旦淡妆鬼魂上）
【仙吕入双调】【摊破金字令】微云定些，隐隐随人歇。凉烟趁些，悄悄将人拽。树杪风来，撑持不迭，把人逗得虚怯。遍身明月，奴的影儿何处也？奴家俞二姑，短命为人，伤心做鬼，那冥官念我因牵文字之缘，不同情欲之感，将奴永脱轮回，任凭游戏。向闻汤先生薄宦留都，因而寻到白门地面。咳，你看磷光遍野，已无楼阁三重，香骨在堆，但有胭脂一井。这些烟花魂魄，粉黛骷髅，何足当人一盼也。君臣守淫邪，河山暮气遮。梁胜齐耶？隋胜陈耶？风流有余无气节。
来此太常寺衙门了，不免径入。（二门神上）何方野鬼，敢入公门？（小旦）妾乃娄江俞二姑，来寻博士汤显祖老爷的。（神）他久已贬做徐闻县尉去了，你要寻他，可往广东去罢。（下）（小旦）苦也，好远的路程哟！我且趁着这北风儿吹将前去。（行介）
【夜雨打梧桐】他因何事，遭远谪，直得恁磨折。少甚獐头鼠目，拥着铜山金穴，驷马高车，偏他似俺薄命妾。呀，老树连山，梅花似雪，是何地方？那边有字，待我看来。“梅关”，呀，这就是梅岭了。我想这一条古道，自唐宋以来，不知多少贤人君子，皆从此贬谪而去。叹群公建白，建白凭谁听者？落得炎荒殒灭。倒不如尉佗刘鋹一班蠢才，尚可伸眉吐气，蹴蛮靴。但是孤臣志节，终不以彼易此，要死后讥弹免，尽生前欠缺些。前面一位古佛来了，我且闪在一旁。（虚下）
（二童子执幡引佛上）自入山来皆雪意，绝无人处有烟痕。俺小释迦，乃岭南保昌人也。俗家姓黎，九岁入山修道，得成佛果。来往梅花国中，掌管南枝春色。童儿，那林下有一女鬼，唤他过来。（童引小旦上）这是小释迦，汝当参拜。（小旦拜介）佛爷在上，念我俞二姑远方游魂，未知回避，伏乞恕罪。（佛）汝将何往？（小旦）小奴因读曲而亡，要往徐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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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汤显祖老爷的。（佛）好一个痴儿！他久已到浙江作令去了。（小旦）是何县名？（佛）他已辞官归里，不在浙中，汝若要见他，从此北去，径投抚州临川县内，望见庭中有一树极高的玉茗花，便是他家也。（小旦再拜介）多谢佛爷指引。（佛）去罢。不俗即仙骨，多情是佛心。（下）
（小旦）妙呀，若非遇见老佛，踏破铁鞋，正难相见哩！
【金水令】深感灵幡相导，慈悲小释迦。指与词人庭院，一树花遮，坐花阴将梦写。但不知汤先生怎生一个样儿，恐怕认错了。啐，他自有仙骨稜稜，映着玉树横斜。咳，俞二姑，你也有寻见他的日子！说甚黄泉路迥，碧落途赊，生生死死只隔这些。（内作水声介）呀，一转身来，这是南安了。哪，那不是府衙呢，可真有个牡丹亭、梅花观么？（笑介）呸，那有此事来哟。
【四块金】情生这些，处处皆黏惹，情销那些，件件都抛舍。痴人自着邪，词人闲叹嗟，恁地周遮，这般拉扯。只愁我见了他，将这一本曲儿，絮絮叨叨不了呢。则问你透三车，玉茗花怎生留下许多枝叶？（下）
第十七齣 集梦
（末仙装上）梦中惊喜总无端，一枕销磨半世官。东阁堂餐西市酒，生前谁肯厌邯郸。俺卢生是也。前在邯郸,蒙洞宾先生点化，遂得尸解，名列散仙。近闻下界有一谪仙，名唤汤显祖，将俺与淳于棼之事，撰成《南柯》、《邯郸》二梦，传演甚佳。为此要往淮南，寻着淳于公，同向临川走一遭也。
【南吕过曲】【懒画眉】不提防旧日行踪上排场，描画山东田舍郎。怕才人口内弄雌黄，把状元宰相痴迷样，写到那饭熟之时没遁藏。（下）（小生释装上）
【前腔】蝼蚁堆中趁风光，恋色贪名没下场，把虫儿牵绊费思量。俺淳于棼，南柯梦醒，蒙甘露禅师棒喝，立刻丢下那副皮肉相，成了这个罗汉身，好不自在！分明是人心妄念生魔障，那里有槐树根头立庙堂？
（末上）喂，淳于公，那里去？（小生）呀，卢先生那里来？（末）尘世有一谪下文星，叫做汤显祖，将你我往事编成两个院本，一名《邯郸梦》，一名《南柯梦》，说是绝世奇文，意欲同你前去，从空际看他一看，不知尊意如何？（小生）有这等事！想他借我们的酒杯，浇他自家的垒块，不可不鉴赏一番。但恐他嬉笑怒骂中，未必轻轻放过你我两个呢。（末）便是。（小生）想当日，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怎生你的驴儿、鸡儿、狗儿，就与我的虫儿、蚁儿，不来往来往呢？（末笑介）淳于公，尚说梦话哩！
【前腔】你在那槐庭酩酊倒鸡缸，我在这茆店昏沉偃石床。一般萧索没商量，同床各梦难停当。怎能把蚁洞移来枕窍旁？（小生）前面来了一个女仙，看他何往。（贴仙装上） 【前腔】紫燕分飞去钗梁，一笑抛除薄幸郎。（见介）两公问讯了。（末）请问上真，是何姓氏？（贴）小仙霍王之女，贱名小玉。敢问二公是谁？（末）俺邯郸卢生。（小生）俺淮南淳于棼。（贴）呀，原来皆四梦中人，可称良会。（小生）郡主说什么“四梦”？（贴）人间有一仙官汤若士，新填四梦传奇，难道两公不曾知道么？（末）《邯郸》、《南柯》，是我二人之事，不知郡主在何梦中？（贴）则俺是《紫钗记》中之鞋儿梦也。重提旧恨好悲伤，亏他宛转酸辛唱。咳，不及你富贵功名得意场。
（小生）请问还有一梦，是何名色？（贴）这本曲词，是他第一得意之笔，名曰《牡丹亭》，乃杜丽娘还魂之事。（小生）我和你唐朝，没有什么杜丽娘呀。（贴）非也。此庄生寓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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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为太仓王氏昙阳子而作。（末）既如此，我等邀了昙阳子，一同前往如何？（贴）再休提起，那昙阳子久证菩提，少年暧昧之事，已都忏悔。他方恨汤君隐刺其短，焉肯同往？他说汤君呵，
【前腔】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笔下扬，他平生罪孽这词章。因他有此口过，是以毕世沉沦，不能大用。若还果有回生望，可不俊杀了西川杜丽娘！
（小生）原来有许多情节，我们不晓得。（贴）更可异者，娄江有一俞氏，因读《牡丹亭》一曲，感伤而死。虽是赋命不辰，终是此君词章之孽。（末）危哉文士之笔也！
【前腔】主持功过有文昌，文到无邪翰墨香。（贴）因他忠孝无亏，循良自矢，所以寿考康宁，不遭祸害。朱云一疏挟风霜，铮铮不附权臣党，终不似轻薄文人取祸殃。（杂扮符官上）奉觉华自在王法旨，宣三位到觉华宫去，听天王说梦。（末、小生、贴）领法旨。（杂下）（末）就此同行。正是：今日共为天上客，昔年同是梦中人。（同下）
第十八齣 花庆
（生苍髯巾服持书上）
【南吕过曲】【宜春令】黄蛇梦，古字钱，甚修文催他少年！下官汤显祖，所生四子，各能读书。不幸长子士蘧，行年二十有三，庚子八月，卒于南京。想他三龄识字，五岁能文，未死前夕，忽梦一显者，说觉华自在王相召，遂尔奄没。我年来将他遗诗誊稿，写成此册，题曰《觉华编》。咳，儿呀！才长命短，灵香一降昙花现。我的老友中，华亭董思白，爱他文词清美，极为延誉。金陵吴元石、贺知忍，又欲将他留葬白门，起造祠宇。病书生倾倒前贤，老父执更番垂唁。看来次子大耆，三儿开远，四儿季云，虽然秀慧有余，怎及得亡儿根器！待问天公，如何竟将兰蕙偷剪？（放书桌上介）
（小生巾服袖札上）花外正弹思子泪，云边又坠故人书。孩儿开远拜揖。这三封书信，是远方寄来的，请爹爹开看。（生）取来。（拆看介）这是梅克生年伯的信。他削平宁夏之乱，升任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去了。书中悔恨，不该孟浪参那魏学曾。今力为上书昭雪，可谓善于改过者。但叶梦熊杀降一事，亦未可厚非也。
【前腔】缰离手，箭在弦，要防他寒灰再燃。怀哉廉蔺，能平血气除恩怨。
这一封是李于阳老伯的。他少年出宰嵩县，能制奸胥螙吏，历官辽东巡抚，击杀把兔儿，请开木市。昨总督川湖，平定播州。今官总河，与总漕李道甫会议，奏开泇口淤河，真经世之才也。（小生）末后这一封，有淮安差官在外候领回书。（生）这就是总漕李老伯的书子。（小生）那总河李公，是名化龙的，这李老伯可是名三才的么？（生）正是。他一生刚骾，不畏权势。早年擒灭山东群盗，制服管税太监陈增及歙人程守训，威名甚重。今遣人迎我去幕中，共商谋略。咳，身与诸公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明日写回书打发他去罢。咳，我汤若士本是一个老鸹鸧，近号茧翁，丝绪已完，筥筐俱绝，岂复因人成事乎？任游丝落絮粘连，让野鹤孤云方便。只恐群公，心头一寸万千交战。
（小生）呀，哥哥扶着老公公，弟弟扶着老婆婆，出来看花了。（生）快去备酒来。（小生）是。（下）
（老旦、小旦分扮二子各扶外、副净白发二老上）（合）
【刘泼帽】花开玉茗堪消遣。夫妻寿子孝孙贤。安闲就是神仙眷。多感苍天，把各种惊惶免。（生揖介）爹妈出来看花，儿有旨酒，为二亲介寿。（外、副净）生受你。（坐介）（副净）儿呀，昨日看见苏州传来一个本子，不知是谁将你的《牡丹亭》删改了许多。（生）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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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已题诗一首在上。（外）念来。（生）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总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外大笑介）他们固强作解事，你也忒煞自负了些。（生）方才有宜黄来的四个优人，叫汝宁官、罗二官、吴迎官、张五官，皆善唱孩儿四梦之曲。爹妈不嫌吵闹，少刻叫他们出来，歌唱侑酒如何？（副净）好呀！我二老最喜看戏的。（小生上）有酒了，请爹爹把杯。（生持杯，三子随后揖唱介）
【绣带儿】高堂上眉开目展，儿孙戏彩尊前。雪连堆花片玲珑，珠成串扇影团圆。（副净）老相公，你看人家做官的儿子，勤劳王事，父母要想见一见也不容易。即使勉强在跟前半日，他又心挂两头，患得患失，一点孝心，不知不觉就淡了。怎及你我的孩儿，早早辞了官回来，朝夕奉事你我二十余年，无忧无虑，有花便看，有酒便吃，好不快活！（外）不要远比，即如张江陵的太夫人，看见儿子做了宰相，赫赫炎炎；一旦势败，受那晚年之苦，好不可怜。（副净）说到了此处，孩儿们，快斟大杯来，我与你公公叫干。（对饮同笑介）（合）当筵，开笑口把春酒劝。（生、三子）愿松鹤年年双健。（合）芝兰护灵椿寿萱，还怕那享荣华的人家翻羡。
（净、末、丑、旦扮钟离、洞宾、拐李、仙姑，贴扮卢生持帚上）（末）卢生，领了何仙姑的帚儿，拜谢仙翁。（贴拜介）
【邯郸原曲】【北沉醉东风】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末）你三生配马驴，一世行官运，碑记上到头难认。（四仙、卢生合）富贵场中走一尘，只落得高人笑哂。（贴） 【前腔】云阳市餐刀吓人，鬼门关挣脱了这残生。（末）这等惊惶你还未醒，苦恋着三台印，那其间多少寃亲！（合）日未矬西早欠伸，有甚么商量要紧。
【尾声】度却卢生这一人，把人情世故高谈尽。则要你世上人梦回时心自忖。（下） （副净）唱得好！老相公，再饮一杯。那些没良心的富贵人，
【三学士】及第登科升又贬，革了职返本还原。宦囊籍没官追欠，家产收完命苟延。怎似柴门闲过遣，一家儿花下眠。
（外）不愿衣笼一品身，（副净）愿儿忠孝作完人。（生）事亲课子宁辞贱，（三子）酌酒看花未是贫。（扶二老同下）
第十九齣 说梦
（旦男扮仙装上）纸笔俱飞作片霞，梦余道人好生涯。从来才子遭阳九，只做朝开暮落花。我汤士蘧，乃玉茗先生长子也。灵光偶堕人间，慧业仍归天上。现在觉华王座前，为掌梦仙官。因娄江女子，读曲而亡，俺天王待要唤醒群迷，打开大梦，故召卢生、淳于棼、霍小玉并俞氏，一同前来听讲。呀，道言未了，诸人早到。（符官引末、小生、贴、小旦同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非鬼非仙，有闻有见。汤仙请了。（旦）列公到来。此位敢是俞二姑么？（小旦）奴家正是。（旦）天王将次升殿，我等且到这边小坐去。（引众下）（奏细乐花旛引净天王装上）
【北仙吕】【点绛唇】海市楼台，楸枰疆界，都无碍。各种安排，梦觉今谁在。不见一物，不生一想；无我无人，不消不长。俺觉华宫自在天王是也。善观二十种睡眠，掌管大千场色相。今欲将四梦中人，棒喝一番，想已宣到。（旦引众上）启天王，奉宣四人，齐集殿下。（净）引他上来。（末）卢生。（小生）淳于棼。（贴）霍小玉。（小旦）俞二姑。（合）参礼天王，伏祈慈训。（净）尔等趺坐两旁，听吾指示。（众）告坐了。（各坐地介）（净）尔等以生为梦，岂知死亦非觉；以鬼为觉，岂知仙亦是梦。俺把个中消息，说与你们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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