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哲学 科学 常识

(3)科学主义的危险

科学似乎给我们提供了世界的真相。但在这幅从大爆炸到基因的严整画面中没有哪里适合容纳我们的欢愉和悲苦,我们的道德诉求与艺术理想。事实上,科学研究要求排除这些,“建构这个物质世界的代价就是要把自我即心灵排除在其外”(薛定谔)。真和善似乎不得不彻底分离。科学越进步,感情、道德、艺术就显得越虚幻。科学所揭示的宇宙是一个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宇宙。今人常谈到“意义的丧失”,这种局面是很多合力造成的,“科学的世界观”恐怕是其中一种重要分力。我们原以为自私和无私是重要的区别,贪赃枉法和清廉自律、贪生怕死和舍生取义不可同日而语,道金斯告诉我们,这些行为背后的基因选择遵从同样的机制。我们的行为由基因决定,基因反正都是自私的。社会生物学也许名声可疑,不过这不要紧,堂而皇之的显学经济学在原理方面和社会生物学初无二致。

(陈嘉映:《哲学 科学 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 3页)

科学家是非常冷静的人,科学家只问“是什么,为什么”,不谈“应该”如何如何,这是这一种非常可贵的求实态度。我国自古以来这种态度就相对薄弱,从孔子开始,我们满脑子都是“应该”如何如何,也就是说我们总是把道德诉求放在第一位。比如“为尊者讳”,很明显是把“善”放在了“真”之上,事实真相如何倒成了次要的了。这确实是走了极端,所以我一直认为孔子未必中庸。

然而西方人的思路也会走向极端,另一个极端,只顾真,不管善不善,这也很麻烦。比如弗洛依德,“性”在他那里成了压倒一切的主题。据说佛洛依德本

人品德很好,忠于婚姻,并不乱来,可是因为他搞科研“冷静得入了迷”(鲁迅对弗氏的评价,极其传神),不论道德,只论事实,结果被性解放主义者当成了理论依据,搞得乌烟瘴气。以至于中学女孩怀孕者不乏其人,学校则开办“幼儿托管班”,甚至进行“母亲”培训,以体现“人文关怀”。这种事在我们中国人看来真是匪夷所思。

我实在无法赞成这样的风气,愚以为这不属于“先进文化”。在我看来,如果西方在涵养学生科学精神的同时不放松道德意识的培育,或许不会出现此种情况。过分强调道德必然造就大批伪君子,而过分强调科学则可能造成很多“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他们倒是不虚伪,然而真实得太吓人了。

我们必须承认学生的很多问题是客观存在,教师首先要接纳这个事实,不能满脑子都是“你不应该这样”,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是我们在承认事实之后,有些事也要论论是非。比如学生上课根本不注意听讲,可能他确实做不到注意听讲,所以我们就不能幻想用批评、表扬、给家长打电话这些简单的办法改变他,改变不了就生气,那是没有用的。要进行诊断,然后对症下药,这才是科学态度。但是这不等于说我们就认可他不注意听讲“有理”了。不注意听讲对于学生来说总归是一种错误,这一点不能动摇。如果借口科学态度抹杀是非,那就跟着弗洛伊德的思路跑了。教育,确实也存在科学主义的危险。

但是存在这种危险不等于它是现实危险。愚以为,在我国中小学教育界,在可预见的时间内,科学主义不大可能成为主要危险。我们绝大部分教师基本上没有科学思维的训练,他们的工作,大体上体留在道德主义和管理主义的层面,想弗洛伊德也弗洛伊德不成。我在教育网站上偶尔也能看见有老师提出反对科学主义的问题,愚以为这如同向温饱问题尚未解决的人群推介减肥之术一样——文不对题。

科学主义离我们尚远,教育界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缺乏科学,而不是科学太多了。

但是作为预防,我们还是要议一议怎样应对科学主义的问题,请看下一则笔记。(2009,10,4)

(4)怎样反对科学主义?

……所谓建构主义,属于解构主义的大思潮,虽然两个名称在字面上相反。建构主义对抗科学主义,张扬人文精神,对科学的真理性全面提出质疑。在欧美,人文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多数是比较左倾的,反对资本主义。他们把科学霸权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强调建构主义或曰强纲领的建构主义(SSK)主张,

科学并不是什么客观知识,而是科学家共同体内部谈判的结果;科学理论是一种社会结构,其合法性并不取决于事实性的因素;就像另一个神话故事,拉图尔明称“要消除科学和小说之间的区分”。法伊尔阿本德的“科学无政府主义”和库恩的“科学研究范式转变”是建构主义的重要理论资源,但建构主义要走得远很多。 (陈嘉映:《哲学 科学 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 5页)

在我看,尽管建构主义的很多主张在流俗议论界风行,但颇少学理上的力量,最多是体现了自然态度和人文态度对科学主义的本能反抗。我自己算个人文学者,呼吁人文精神,反对科学对真理的霸权,义不容辞,非常愉快。但是面对科学主义的挑战,需要比呼吁人文精神这种愉快活动远更艰巨的思考。强纲领主张,科学并不是客观真理,科学的身份和希腊神话、圣经、阴阳五行、几内亚的传说身份相仿,仿佛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逃脱科学主义的罗网了。但在我看,这样迎战科学主义未免轻率,几乎可说是放弃了思想者应有的智性责任,丝毫没有触及科学的本质,因此也就根本算不上对科学主义的迎战。科学主义提出的挑战要严厉得多。把问题轻描淡写一番无法让我们当真摆脱困境,甚至还可能使我们更容易陷入科学主义的罗网,建构主义者常引用科学成果来论证其社会主张就是一例。的确,为了在科学认识的巨大压力下挽救道德和艺术,人们有时急不择路。人们引用测不准原理来弥合主客观两分,引用量子力学所依赖的波函数表达反对牛顿——拉普拉斯的决定论,捍卫自由意志。他们一面反对科学主义,一面眼睁睁期盼科学为他们提供最终解决方案。这让人想起有些反对西方霸权的论者,动辄引用西方权威,“你看,连西方人都说咱们东方更好。”然而量子活动的概率性质对自由意志并未投以青眼,我们且慢自作多情。正如有识之士指明的,一饮一

啄莫非前定固然取消了个人的道德责任,然而,无缘无故的随机事件也并不能增加道德责任的分量。……

科学认知对我们的道德诉求和艺术理想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但我们无法因此拒绝科学。科学提供了从大爆炸开始一直到我们周围世界的一幅整体的画面,这样一个画面是神话、常识、传统哲学完全无法提供的,与各种伪科学理论也完全不同。科学不仅提供对世界的系统的理性的解释,而且它通过对事件的预言以及技术性的生产证明其真理性。乃至科学技术的破坏力量,很多也是我们通过科学才知道的,臭氧层出现空洞即其中一例。

(陈嘉映:《哲学 科学 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 6—7页)

……科学体系有办法改变自己,提供更正确的结论,而对于《圣经》来说,不存在更正确的东西。若说科学是另外一种神话,那它和本来意义上的神话大不一样,不一样到把它叫做神话对我们理解相关问题毫无补益,且只会造成混乱。

(陈嘉映:《哲学 科学 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 8页)

引用的内容很长,但是我舍不得删减,说得太精彩了。

可以看出,我国的人文主义者们反对科学主义的论点和论据,几乎都

是从西方建构主义那里趸来的,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而教育界反对科学主义的人们就更肤浅了,他们似乎只有本能的拒斥和情绪性的不满。

可以看出,西方建构主义者对抗科学主义,采用的策略除了扣政治帽

子(科学主义支持资本主义)之外,就是“釜底抽薪”之计。你科学不是最讲究“真”吗?我说你和神话、小说一样是“虚构”的,咱们彼此彼此,大家平等,这样我就把你拉下来了。你说我脸上黑,我就说“你脸上也不干净,你自己都承认的”。显然,这种斗争策略很没出息 ,很无奈。这样反对科学主义,仗是打不赢的。

科学实在是非常厉害的一种东西。你环顾四周,科学技术的产物触目

皆是。科学能自我更新,能不断拿出前所未有的体系来解释世界,不断拿出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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