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笔记:从卡夫卡到昆德拉_吴晓东

叙事其实是人的基本活动,是人的存在的本能和方式,历史其实也是以叙事的方式存在的,尤其少不了所谓的宏大叙事。而构成叙事底蕴的正是一种秩序感。罗伯-格里耶瓦解了叙事,也就瓦解了秩序,在某种意义上,也瓦解了事物的可理解性和意义。

我们:“‘物’的存在固然可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的确待在那儿,的确存在着,但之所以它被观看,被谈论,都是人在观看,人在谈论。从人的角度出发,没有被言说被观看的“物”是不存在的,是无意义的,也是无法理解的。

罗伯-格里耶:这是“人类中心主义”,是“泛人”的观点,即把人的标准和主宰泛化到一切“物”上去,是“泛人”的观点,即把人的标准和主宰泛化到一切“物”上去。人自以为是世上惟一的存在者,人使用物,奴役物,因此是物的主宰。

3、对比喻的质疑

比喻也是一种思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是人与万物之间深层联系的一种反映。

罗兰·巴尔特:使物有了“浪漫心”,其实是人的抒情本性的反映;但是潜在的倾向则是一种伦理倾向和意识形态倾向。

“一旦接受了这种以人易物的原则,我会进一步说到风景的悲戚,岩石的冷漠以及煤桶的愚昧无知。这些新的直喻并不能对我所观察的物件补充什么有分量的知识,物的世界倒会彻底被我的感情所浸透,以至它从此便可以容纳任何一种感情和任何一种特性。而我也会忘记,事实上感到悲哀或孤独的是我自己,而且只不过是我自己;我反而会把这些悲情性的因素看作物质世界的深刻的现实,看作惟一值得我注意的现实。”罗伯-格里耶认为,这就是人的本性的观念泛化到物之上,是泛人的观点,是以人为中心的,对物则是一种占有,是人在舒服地占有世界,也是语言舒服地占有世界。

比喻的一个基础就是天人合一、物我互契的观念。比喻的根基也的确是一种人本主义,或是一种神秘的象征主义。象征主义主张的“契合”,就认为人的精神与自然界有一种交互感应,人的精神与世间万物有一种普遍应和。最终是人的感官、精神与上天的应和。因而比喻以及象征都是人与世界的联系的方式,是人把握世界的方式,所以罗伯-格里耶对比喻的反思考虑的是人与世界应该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人与世界出现了全面裂痕,人被世界放逐,与此同时,世界也离人远去。这就是物化的世界。与这个物化的世界相应的,是我们必须从作品中剔除一切人格化比喻,因为这些比喻表达的是世界的可居住性的概念。只有剔除比喻,才能更如实地揭示世界的物化与人的物化的现实。 德里达:“暗喻(即隐喻)表现了语言的本质可能性,即允许语言言说他者的可能性,在说某种其他事物的同时言说自身的可能性”。

文学与世界的关系甚至人与世界的关系也许正是隐喻性的。所以人类对比喻的运用最终也仍然决定于人与世界的关系本身。 巴雷特《非理性的人》:“虽然人和自然的分离无可挽回,但是暗地里发生的事是:对人的存在的了解总是借同物质实体的类比得来的。近现代思想虽然把人从自然中分离了出来,但同时它却还是试图按照物质实在来了解人。”人是借助于物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而人与物的关系正是一种类比和隐喻的关系。所以比喻是弥合人与物的世界的分裂的基本方式之一。

在《文学理论》中,韦勒克把“隐喻概念中的四个基本因素”概括为:类比、双重视野、揭示无法理解诉诸感官的意象、泛灵论的投射。I.E.休姆从类比的角度说:有些意义是“一种完全不可言传的东西”,“但你又必须谈论;在这件事上,你所能用的语言只能是类比的语言。我没有物质材料铸成所指的形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人们只有一种可以用来代表它的精神的材料,那就是某些美学和修辞学理论中的隐喻。把这些隐喻合在一起,纵使它不能说明那种本质上不可言传的直觉,还是能给你一个足够类似的东西,而使得你能够明白它是什么。”(《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斯丹佛把隐喻的“双重视野”比作“双管立体镜”:只有保持两张图片的差别,双管立体镜才能利用它们产生第三者,即有立体感的图画。就是说,两张平面图片通过双重视野“融合”在第三个立体图画里,这个立体图与那两张平面图已经大不相同了。(参见《希腊文学中的含混》)把无法用理性方式分析和表达的思想诉诸隐喻,是许多批评家的看法。赫伯特.里德说:“隐喻则是把对事物的多方面观察综合为一个主导意象;它表达一个复杂的思想,不是用分析,也不是用直接陈述的方式,而是凭借对事物之间的客观联系的骤然领会。”(《英语的散文风格》)关于泛灵论的投射则如昆第利安或朋斯指出的,包括了“用生命的事物来比拟无生命的事物的隐喻,与用无生命的事物来比拟有生命的事物的隐喻”(昆第利安《讲演术基本原理》),这“表明诗歌仍然是忠于前科学时期的思想方式。诗人仍然具有儿童和原始人的万物有灵的观点”。(朋斯《诗中的画》) 4、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两个罗伯-格里耶

《嫉妒》的叙事者并不是一个所谓冷静客观的人,恰恰相反,他是“所有的人当中最不中立、最不不偏不倚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永远是一个卷入无休止的热烈探索中的人,他的视象甚至常常变形,他的思想甚至进入接近疯狂的境地”。“是这个人在看、在感觉、在想象,而且是一个置身于一定的空间和时间之中的人,他受这感情欲望支配,一个和你们、和我一样的人”。

第八讲 魔幻与现实:《百年孤独》与马尔克斯 1、时间的循环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一句话已不仅仅是展开小说的一个初始的情节,而且容纳了现在、过去、未来三个向度,展示了小说叙事的时空性。 许多年以后:未来时间将要发生的事情; 见识冰块的情节:过去;

叙事者开始将故事:虚拟性的“现在”。

陈众议:这是一种“既可以顾后,又能瞻前的循环往返的叙事形式”。小说的几乎每一个“故事”往往都从终局开始,再由终局回到相应的过去和初始,然后再循序展开,最终构成首尾相连的封闭圆圈。

马尔克斯的循环时间观和循环叙事结构都表现了对循环与重复的向往,就像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所说,“只发生一次的事就像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事件只有重复才有规律,才给人一种可以把握的感受。

“任何一位家族编年史的作者实际上都负有描述人物性格再现的任务。” 家族制、宗法制的社会是一种前喻文明,即以祖辈、父辈为绝对中心,祖辈拥有一切,包括最主要的东西:经验。 而我们今天的后现代则是“后喻文化”,意味着父一辈要向子一辈学习,尤

其是学习新的信息时代的东西。 2、现实的魔幻化与魔幻化的现实 (1)陌生化

(2)现实的魔幻化

(3)想象的逻辑:小说中的现实 (4)魔幻的现实化

所谓魔幻的现实化是指把魔幻的细节和事物完全当作一种现实存在来进行叙述。

(5)叙事者的选择和策略 陈众议:“《百年孤独》有一位‘相信一切寓言’的叙事者。他是马孔多人的化身、魔幻的化身。他不同于全知全能的传统叙述者,因为他只有在叙述‘寓言’(也即神奇或魔幻)时才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反之则全然无能为力了。” 马尔克斯:“我还需要一种富有说服力的语调。由于这种语调本身的魅力,不那么真实的事物会变得真实。”

在小说中,叙事者的这种信念和语调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读者直接面对的唯有叙事者。叙事者的信念和调子绝对是决定了一切。《普鲁斯特和小说》一书甚至说“对意义的探求始终是由叙事者承担的”。《百年孤独》的叙事者正是在使现实魔幻化和使魔幻现实化的讲述中,确立了一种关于魔幻的真实性的信念,同时他把自己的一切讲述的意义和价值定位在神话、传说和预言之中,并进而重新建构了关于“真实”、“现实”的理念。在某种意义上说,“真实”、“现实”、“历史”这些范畴都是建构性的,也就是说有虚拟性,是建构、拟想出来的。

《百年孤独》中还有一个隐身的然而更确定的叙事者。这个叙事者就是吉卜赛预言家梅尔加德斯。 略萨《谎言中的真实》:文学可能实现对逝去时间的收复,但这总是一种模拟,一种虚构,回忆的东西通过虚构溶解在梦想中,梦想又溶解在虚构里。 6、热带的神秘 7、神话与原始思维

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社会的震荡使西欧知识界许多人确信:在文化薄层下,确有永恒的破坏和创造之力在运动;它们直接来源于人之天性和人类共有的心理及玄学之本原。为揭示人类这一共同的内蕴而力求超越社会-历史的限定以及空间-时间的限定,是19世纪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契机之一;而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特别是与“深蕴”心理学相结合),成为一种适宜的语言,可用以表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社会宇宙和自然宇宙的某些本质性规律。” 弗莱《现代百年》:“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由思想、意象、信仰、认识、假设、忧虑以及希望组成的结构,它是被那个时代所认可的用来表现对于人的境况和命运的看法。我把这样的结构称为‘神话叙述’,其组成单位就是‘神话’。神话在这个意义上,指的是人对他自身的关注的一种表现,他在万事万物的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他与社会、与上帝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他最早的本源是什么,最终的命运又如何,不仅关于他个人,还包括整个人类等等。而神话叙述则是一种人类关怀,我们对自身的关怀的产物,它永远从一个以人为中心的角度去观察世界。”“我们的神话叙述是一种由人类关怀所建立起来的结构:从广义上说它是一种存在性的,它从人类的希望和恐惧的角度去把握人类的境况。” 这种“神话”,因此可以说是一个时代人类自身的终极关怀,指的是每一个

时代的知识、思想体系和结构。

弗莱:神话原型(一、天堂神话,二、原罪和堕落的神话,三、出埃及记神话,四、田园牧歌神话,五、启示录神话) (1)《百年孤独》的神话模式 创世纪;伊甸园;启示录(天启);俄狄浦斯情结

(2)动物的象征谱系:原始思维的遗留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原始思维是一种“原逻辑”思维,遵循的是一种“互渗律”,不是因果律,或者可以说遵循的是一种泛因果律,就是把一些没有必然关联的表象、事物按照某种不可思议的逻辑联系在一起。

a、 动物与人的互喻体系

b、 动物的美学价值:神话色彩 c、 叙事功能:讲述动物就是讲述故事

有不少动物都具有一种魔幻般的叙述推动力,参与到了小说的叙事流程之中,是小说的结构性因素。 8、拉丁美洲的孤独 (1)镜子的寓言

萨尔迪瓦《马贡多的意识形态和它的毁灭》:“冰块与镜子的形象表现的是凝固、冰冷的孤独世界。这个世界是禁锢人的封闭世界。镜子的城市里面有的是无止境的孤独,是历史的停顿”,这也就是注定了它的最终消亡的结局。 (2)地缘政治学意义上的“马孔多”

在马尔克斯看来孤独是整个家庭的人相继失败的原因,也是整个马孔多毁灭的原因。“这里面有个政治观念。孤独的反面是团结”。马尔克斯还指出,“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爱情,不懂人道,这是他们受挫的秘密”。马尔克斯实际上是从拉丁美洲地缘政治学角度来反思整个拉美。在他的笔下,马孔多实际是个落后、封闭,被现代历史遗忘的边缘让的后发展国家或地域的象征或缩影。磁铁、冰的发明显然是现代性色彩的象征。但是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马孔多的命运,统治马孔多的仍是魔幻现实和神话色彩的原始存在。马尔克斯试图揭示一个孤独落后的大陆,但悖论恰恰隐含其中:马孔多人真正感到孤独吗?是谁赋予马孔多人以孤独感,能上升为整个拉美的孤独感吗?拉美孤独感来自何处?可以看出孤独,这是和整个后殖民时代和的文化理念密切相关的。一方面,马尔克斯站在拉美民族立场上发现民族被殖民奴役、最终被现代社会遗弃的宿命。另一方面,马尔克斯之所以发现这种拉美孤独也恰恰是因为站在西方现代历史的视角上。孤独感在本质上来源于“他者”——现代性的视角和眼光,西方文化的眼光。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也就发现了它的孤独。因为在他发现美洲之前,美洲土著居民无所谓孤独。因此,所谓“拉丁美洲的孤独”也可看成是全球化时代后殖民地征的体现。 9、“马孔多”与“边城”

拉丁美洲的孤独是全球化语境下的一块大陆的总体感受,而《边城》中的孤独则是在强势民族与强势文化夹击下的孤独感,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边城》中的少数民族的孤独感更为真实,那种沉忧隐痛似乎更能让我们触摸到,更有历史感。 李锐《另一种纪念》:这个诗意神话的破灭虽无西方式的剧烈的戏剧性,但却有最地道的中国式的地久天长的悲凉。(在这一点上身为洋人的金介甫先生反倒比我们有更敏锐的体验和论述。)随着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的喧嚣声的远去,随着众声喧哗的“后殖民”时代的来临,沈从文沉静深远的无言之美正越来越显出超拔的价值和魅力,正越来越显示出一种难以被淹没被同化的对人类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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