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头 (边吃边琢磨)李小辫儿,还他妈的梳小辫儿。
成 顺 (捧着一豌豆浆递上来)听说这老头子倔着呢,说死也不铰。 罗大头 八成是辫子兵逃跑那年,大街上拣的。(大笑) 福 顺 (煺着鸭毛)人家说他会做“满汉全席”。
罗大头 呸。胳肢窝里夹菜刀,跑堂会的,什么好货!也就是他——(往后一指)请来当爷爷,我告诉你们,要是跟这路货学走挤了,这辈子甭想出头。你听见没有?(用手指重重戳一下福顺的额头) 福 顺 (被戳得差点摔进热水盆里)哎哟! 常 贵 (提开水壶上)叫唤什么?不懂规矩! 福 顺 (委屈地)不是我——
常 贵 又嘴硬,昨儿的事,二掌柜还没问你呢。
[一个衣履整洁的小后生上,手里抱着一精巧的竹筐,里面装着整枝的晚香玉。 后 生 大爷,您柜上定的花,给您送来了。 罗大头 这儿除了鸭子就是老爷儿们,没人要这个。 后 生 没错啊,肉市福聚德——
常 贵 (想起)许是玉雏儿订的,你等等,我问问去。(下) 后 生 (端详着大楼)大楼起得不赖呀,还带抓彩哪。(伸手) 福 顺 哎,你吃饭吗?
后 生 嗬,抓个粉盒儿、腿儿带的,我还没地方放呢。 [玉雏儿随常贵上. 玉雏儿 小生子,你来了?
[这个玉雏儿,人生得并不漂亮,但眉目间透着一种妩媚,一股聪慧;一身月白纺绸袄裤,清素淡雅中透着俏丽。
后 生 晚香玉给您送来了,您瞅瞅,七个须,八个瓣儿,多大朵儿。 玉雏儿 (拿起一枝闻闻)嗯。
后 生 这对玉兰花,是我们掌柜的特意挑出来的,送您闻香。 玉雏儿 (别在胸前)替我谢谢你们掌柜的。(掏出一个红封包)这你拿着。 后 生 您又给钱,谢谢您。(下)
玉雏儿 福顺,先养在水盆里,晚上一个桌插五枝,有黄叶儿记着掰下去。(四周看看)楼上门帘还没挂上?
常 贵 照您说的,浆去了,一会儿就送来。 玉雏儿 (欲上楼)
常 贵 这有卢掌柜的一封信,您给带去吧。福顺,跟玉雏姑娘上去看看还有什么不齐全的地方。 [玉雏儿、福顺上楼,下。
罗大头 嗬!成内掌柜的了,弄什么晚香玉,一股“窑子”味儿。 常 贵 你别看不起人,八大胡同的“堂子菜”在北京也是一绝。 罗大头 别让她吹了,白送我都不吃。
常 贵 你也太金贵了,宫里头的大阿哥吃了都叫绝,所以才送了她这个诨名叫玉雏儿,那意思是比宫里的御厨儿不在以下。
罗大头 福聚德算是发了,弄个婊子掌内柜,请个“跑大棚’的当灶头。常头,下半晌那个什么小辫儿就来了,咱爷儿们给他点颜色儿看看。
常 贵 (倒着开水,声音不大,却有分量)你手里又富裕了,是不是?
罗大头 自从他卢孟实掌二柜,我大罗够服帖了吧?他怎么老瞅不上咱爷儿们? 常 贵 就瞅不上你这个吃、喝、抽、赌、吹的人性。 罗大头 嘿!“勤行”里的大厨子哪个不这样?
常 贵 说白了吧,卢二柜就怕干咱们这行的让人瞅不起。 罗大头 瞅得起又怎么样?!他爸爸不是让玉升楼的掌柜给—— 常 贵 大罗!你嚷什么?不要饭碗了!(解下围裙) 罗大头 你上哪?
常 贵 昨儿发的卖鸭血钱,家里头的在外边等着,小五又病了。 罗大头 你这一辈子就给那窝小的奔了,长大哪个也不孝顺你。 常 贵 指他们孝顺?我尽我的心吧。(下) 罗大头 成顺,李小辫来了,我先给他个下马威。
成 顺 哎!我就说我师傅是福聚德的顶梁柱子,名厨驼背刘的徒弟,御膳房烤炉孙老爷子的正宗。 罗大头 (满意地)嗯,他要问是哪派呢? 成 顺 什么哪派?
罗大头 傻了不是?!厨子分两派。一是大帝派,讲究色、香、味、形,文火细烧,原汁原味;一是菩萨派,讲究小打小敲,急火短炒,油重味浓,实惠造福。 福 顺 您呢?
成 顺 (机灵地)还用问,当然是大帝派。 罗大头 嗯,詹王大帝。 福 顺 不懂。
罗大头 就他妈的懂吃!说的是老年间,三皇五帝那会儿,有一天皇上山珍海味吃腻味了,把厨子头詹大叫上金殿来,问他天下什么东西最有味,詹大连想也没想,张口就说,盐最有味。皇上一听就急了,一拍惊堂木:“废话!这是戏弄本宫,拉下去砍了!” 福 顺 杀了?!
罗大头 杀了詹大。御膳房的三千厨子可不干喽,大伙捏咕好了,打那天起,谁炒菜也不放盐。皇上吃了不到两天,就认可了,天下真是盐最有味。为了给冤死的詹大出气,厨子们叫皇上让位七天,尊詹大师傅为詹王大帝。“詹王”就是咱们厨子供奉的祖宗,打那——
[卢孟实暗上,他见所有人又在听罗大头神聊,心里不满,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很起作用,所有的人都立时忙活起来,连罗大头也拿起一根烤杆,漫不经心地端详着。嘴里解嘲地哼起了小调儿。 卢孟实 (两眼在店里一扫,顺手在烫鸭毛的木盆里沾了一下)这是烫鸭子的水吗?兑开水! [成顺提起一壶开水兑进去,木盆里腾起热气。 卢孟实 (对福顺)下手。
福 顺 (把手下到滚水盆里,马上又拿出来,抬眼看看卢孟实,又第二次放下去) 卢孟实 (厉声)再兑!下手!
福 顺 (咬着牙再次把手下到水盆里,很快烫得把手抽回来)下不去了。 卢孟实 下几把了? 福 顺 三把。
卢孟实 三把鸭子,两把鸡,记住喽!(接过成顺的毛巾擦干手)福顺,昨儿个,鸭子是你送的吧? 福 顺 (连忙解释)我没送错,西总布胡同65号,吴—— 户孟实 一句一句的,讲清楚了。
福 顺 昨天晌午十二点,三掌柜让我往西总布胡同65号送两只鸭子,我到那儿一看,是个大杂院,笼屉里蒸的窝头都是杂色的。我挨家问哪位吴大爷要鸭子,那些人直拿眼翻我。有个小子,说我是成心寒碜人,动手要打我。 卢孟实 实话?
福 顺 我要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卢孟实 请三掌柜的来。
罗大头 这会儿啊,八成刚出致美斋。
[王子西提着一个小红蒲包,匆匆上。
王子西 (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讪笑着)就为等这炉热萝卜丝饼。孟实,你瞅瞅,跟六国饭店厨房里的小六角瓷砖似的,都连着个儿哪,尝尝。(递过去) 卢孟实 (不喜欢这套)我吃早点了。 王子西 留俩给玉雏姑娘啊。
户孟实 (更不喜欢这种不合场合的玩笑)昨天送鸭子的电话是你听的? 王子西 是,听得真真的。声音挺年轻,说话文绉绉的。
卢孟实 这就怪了,你说没听错,他说没送错,这两只鸭子怎么下账? 王子西 肉烂在锅里,不是没糟践吗。
卢孟实 (拿起算盘)送鸭子的脚钱,烤鸭子的工钱,没卖出原价的损耗钱,加一块儿是四块六毛七。我这人不蔽着掖着,柜上起大楼欠着一笔子债,该算计的就得算计。
王子西 (闷声不语,脸耷拉得老长,嘟囔着)谁家的小王八蛋在这儿捣乱…… [玉雏儿自楼上下。
玉雏儿 得了,得了,这账归我出。子西大哥,楼上有两扇窗户没钉结实,您看看去。 [王子西下。众暗下。
卢孟实 以后额外的账都归你出。
玉雏儿 (一笑)把人都得罪光了,坐上“轿子”也没人抬你。 (打开手绢,把一块玉珮递给卢) 卢孟实 怎么在你这儿?(接过) 玉雏儿 你掉在床底下了。
卢孟实 (抚摸着玉珮)昨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起小时候,娘为我买这块轿子形的玉珮,走遍了卢家营大集,我却拉着娘,哭着要吃榆钱糕…… 玉雏儿 如今总算没让老人家白为你操心。
卢孟实 可惜他们都没活到今天,爹死在人家秤砣底下…… 玉雏儿 (怕惹卢伤感,岔话)门口那副对子想好没有?
卢孟实 我托人请修二爷写去了。哎,我说,我把这个修鼎新请来当“瞭高儿”的好不好? 玉雏儿 (拾掇着柜台)怕他拉不下脸来。
卢孟实 克家抄了家,他连嘴都混不饱,还顾得上脸。哎,我想把楼上这些雅座都起上名字,按次序,什么“一帆风顺”,“五子登科”,“六六大顺”……
玉雏儿 (笑嗔地)盖楼的钱还没还上,又出幺蛾子,今天可是钱师爷要账的日子。 卢孟实 (望望四周,耳语) 玉雏儿 小心别露馅儿吧。 卢孟实 我叫你包的银包呢? 玉雏儿 (朝柜下努努嘴) 卢孟实 还挺像。 玉雏儿 你可真胆大。
卢孟实 不胆大,敢勾引八大胡同的人尖儿?(拿起玉的手)这金戒指不好看,明儿我给你打个翠的。 玉雏儿 (抽回手)别嬉皮笑脸的,谁知道你真的还是假的? 卢孟实 我起誓——
玉雏儿 得了,不怕你老婆找了来? 卢孟实 我休了她。
玉雏儿 她要是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呢?
卢孟实 瞅她那丑样儿,生出来也是个怪物,我不要,(附在玉雏耳旁)我等着你,你得给我生个儿子…… 玉雏儿 去!(把信交给卢)刚来的。
卢孟实 我不看。 玉雏儿 万一有什么事呢?
卢孟实 (漫不经心地看信,渐渐激动起来)这丑八怪还真生了……真生了个儿子!我有儿子啦,你看。 玉雏儿 (妒嫉、羡慕交集)是吗!
卢孟实 (兴奋地)常贵!告诉灶上,晚上添俩好菜,我出账,我得儿子啦!
常 贵 这可是大喜!那年我得小五儿,还请了三桌哪,二掌柜,这得摆席请客呀。 卢孟实 请,我请你们坐席吃八碗。玉——(这时才发现玉雏儿不在了) 王子西 走了。 卢盂实 (笑着摇摇头)
常 贵 (上)二掌柜,全赢德知道咱们大楼头天上座,他们减价二成。 卢孟实 哦?子西兄,开张抓彩的广告你登报了没有? 王子西 没有,我老觉得饭庄子抓彩头,不对劲儿。 卢孟实 嚯!常头,你说行不行?
常 贵 头年,泰丰楼开张倒也这么干过。
卢孟实 常头,你看住门口儿,有要紧的主顾千万拦过来。
常 贵 放心吧。刚才当家的说,多亏昨儿个您派人给家里头送钱,要不小五就烧坏了,常贵这辈子感激不尽。
卢孟实 孩子缓过来没有?
常 贵 已经不烧了。柜上也不富裕,这钱我一准还上。
卢孟实 (一摆手)欠债归欠债,该花的就得花,常头,你对福聚德有功。李小辫来了吗? 常 贵 在后院候了多时了。 卢孟实 成顺,去把罗师傅换下来。
[李小辫上。他五十开外,干瘦精明,脑后边垂着一条细小的辫子。迎面碰上罗大头,欲打招呼,罗不理,大模大样地坐到正当间。
卢孟实 这是新来的李师傅,今晚上掌灶,厨房里的事由李师傅支配。灶上的事归大罗。常贵,你把晚上的莱唱唱。
常 贵 (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如钢板剁字)拌鸭掌七寸、七寸糟鸭片、卤生口七寸、七寸鸡丝黄瓜,炸瓜枣七寸、七寸糟溜鱼片、清炒虾仁七寸、七寸油爆肚仁、烩两鸡丝中碗、中碗烩四喜大扁、烩什锦丁中碗、中碗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李小辫 劳驾,您把后边这菜再唱一遍。
常 贵 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时新菜名,就是大杂烩。 李小辫 噢,杂烩。 常 贵 三掌柜,鱼到了吗? 王子西 养在影壁前头木盆里。
常 贵 (接唱)干烧活桂鱼两尾、扒鱼唇三斤两盘盛、葱烧海参
三斤两盘盛、汤烧肘子两大个、鸭骨熬白菜两出海、什锦八宝豆泥、三不沾、带四鲜果、四干果、四蜜果、四看果、进门点心、干们碟儿。齐了!
卢孟实 烧鸭子每桌两只;荷叶饼、烧饼、小米粥随叫随上;爷儿们桌加“老虎酱”,女客桌上绵白糖。今晚上给大掌柜的拜师学戏,来的都是梨园行的名角,大伙好好干,我向东家要赏。福顺,给我开饭。(下) 李小辫 (系上“二尺半”,到大木盆前边捞起一条活鱼)
罗大头 (阴阳怪气)桂鱼有十二道刺儿,就是十二属相,万一被本命的那道扎着了就得玩儿完。 李小辫 (把鱼往地上一摔,鱼被摔死)会拾掇的,不能让它扎着! 罗大头 听说过吗?宫里头挂炉烧鸭子的孙老爷子,是我师傅。 李小辫 (不动声色)当今宣统皇上的御厨是我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