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忠慰诗歌论

第一章 植根于本然生命的审美主义 第一章 植根于本然生命的审美主义

人类进入到以工业、科技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之后,生命状态、精神状态出现了巨大的危机,发生了种种的异化现象。而这种危机,主要源于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海德格尔指出,“技术统治之对象事情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愈来愈完满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见的世事所约定俗成的一切。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创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的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贯彻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13]这样的情况下,生命本身的能量与魅力,愿望与失望,幻梦与破碎,幸福与苦难,相知与孤独等等不是被忽略,就是被兑换成了市场价值,完全失去了本有的光辉与灿烂。刘小枫先生在《拯救与逍遥》中说,“审美诗人恐惧的并不是诗,而是本然生命本身遭到扼杀中。在他们心目中,诗就是本然生命的自我救护和辩护,只有诗能扶持、颂扬、守护本然生命。”[14]他意识到人的本然生命正被冷漠地扼杀、忽视、压制,意识到本然生命的种种体验如愿望、幸福、苦难、爱情、这个世界的美好等等都被掩盖,沉入了茫茫的黑夜之中。

面对着工具理性横行霸道,本然生命遭受扼杀与压制的状况,哲学家、美学家等纷纷发起了对工具理性的讨伐,分析工具理性肆虐的恶果,并开出了自己的药方。“针对唯理主义的自信,康德划定了以理性逻辑为基础的思维方式的权限,

[15]12 认定它只能认识现象世界,根本触及不到纯粹道德和信仰的自由生活的法则。”

康德首次给理性划定了界限,防止理性蜕变为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为感性学即美学腾出了巨大的发展空间。他在继承前人学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了美学的规律。他认为审美具有四个特征:它是愉悦的,但是不带任何利害关系;它是普遍的但不是概念;它具有合目的性,但无目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它是主观的,却带有必然性。尽管康德并没有断然推翻唯理主义的江山,但却已经为感性、为审美主义开拓了领土。在康德的基础上,叔本华把物自体改造成了生命意志,将生命意志确立为世界本质。他认为,意志独立于时间与空间,理性以及知识都从属于它。意志是流动不居的,它是生命无可抑止的冲动与欲望,不断地寻求着满足。但当它被暂时满足了,却又会产生无聊、空虚,进而形成了痛苦。故而在他看来,人生就是冲动、欲望与空虚、痛苦之间永无停止的轮回。为了摆脱这个轮回,他主张通过弃绝意志,在审美的静观中达到一种宁静的、明朗的境界。尼采总体上也赞成叔本华把生命意志作为世界的本质,但他并不像叔本华那样走上了否定生命意志的道路。他认为,生命意志本身求权力,求自身的蓬勃与超越,不会沦陷于冲动与无聊,欲望与痛苦之间的泥潭,而是像日神那样被笼罩着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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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的光辉,或者像酒神那样从痛苦中突围后任由自身蓬勃生命力的汹涌奔流。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很大程度上,即是一种审美主义。后来柏格森又将生命意志改造成了“生命冲动”或者“绵延”。他说,“所谓绵延,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过去总是紧紧咬住未来,逐渐膨胀,直至无限。”[16]8他认为在我们的内心中,有着一种不断地变化与流动的冲动。而这种生命冲动,也只能通过直觉去捕捉与把握,并由此产生无可名状的欣喜与欢乐。

综上所言,自康德以来的中西方哲学家们不断地扩展着从工具理性手中夺回的感性领土,从开始时的一无所有,渐渐达到可以与工具理性分庭抗礼的地步。他们都意识到,生命的幸福与苦难,生命的悲欢离合,生命的种种情感体验,生命的爱情与孤独,生命本身的绚烂色彩与无限神秘,生命灵与肉之间的冲突与调和等等,才更是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才能够使人生更为丰满与充实。感性领土上之所以能够生长出这些意义与价值,审美主义起着莫大的功劳。因此,也可以说自康德以来的中西哲学家们,面对着人类精神世界所出现的危机,不约而同开出的药方中都有审美主义。除了以上提及的哲学家,其他一些哲学家其实也有着同样的主张,如海德格尔、马尔库塞等等都主张通过文化艺术、审美来拯救人类精神世界的危机,为生命本身破除遮天蔽日的黑暗,带来诗意的光辉与绚烂。很显然,审美主义是目前应对人类精神危机的普遍主张。概括历代中西哲学家的慧见,我们会发现,审美主义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以本然生命为源头

审美主义关怀人本身,关注潜意识世界的起伏动荡,关注人内心的种种情感体验,并不像极端基督徒或者极端道德主义者那样排斥、批判本然生命,并不像唯理主义者那样只重视人类的理智与知识,轻视更多地植根于本然生命的感性,而是认为人本是理性与感性共存的造物。审美主义承认人本身灵智与本然生命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并且认为本然生命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本能,包含着更隐秘的感性信息。在审美主义看来,灵智产生于以肉体为载体的本然生命,它不是源头,而只是本然生命的衍生物,因此它必然有着缺陷与偏颇之处。正如衍生于树根与树干的枝条,必然较为弱小。西方的唯理主义者正是走上了只重视灵智而忽视本然生命的极端之路,最终导致本然生命的荒芜与漂泊,虚无与绝望。有鉴于此,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将眼光重新投射到本然生命上,给予它柔情的注视,给予它深情赞扬,抚慰它曾经受到的不公平的诬蔑与鄙视。譬如尼采就这样赞扬道:“可是觉醒者和有识之士说:‘我全是肉体,其他什么也不是;灵魂不过是指肉体方面的某物而言罢了。’肉体是一个大的理性,是具有一个意义的多元,一个战争和一个和平,一群家畜和一个牧人。”[17]31他警告那些唯理主义者、极端道德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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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植根于本然生命的审美主义 者、极端基督徒:“感觉和精神乃是工具和玩具:在它们背后仍有其自己。这个自己也用感觉之眼探视,也以精神之耳倾听。这个自己永远在倾听和探视:它进行比较、压制、占领、破坏。它进行统治,而且是‘我’的统治者。我的弟兄,在你的思想和感觉的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发号施令,一个未识的智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肉体里,他是你的肉体。在你的肉体里,比在你的最高智慧里,有着更多的理性。”[17]32很显然,尼采认为人类的精神世界有着更深的源头。而这个源头其实就是以肉体为载体的本然生命、潜意识世界。弗洛依德更进一步地探索本然生命的深处,认为文学艺术的本质或起源是力比多的升华。这比尼采更为明确地将本然生命的一种生理属性定为文学艺术即审美的源头。他又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三层,即潜意识、前意识、意识,将潜意识定为人心理结构中最隐蔽的一层、最终的根源。尼采所说的“肉体”,弗洛依德所说的“力比多”及“潜意识”,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审美主义根源于本然生命。也只有源于本然生命,审美艺术才能保留着更多的灵魂与肉体的隐秘信息,保留着更多的灵魂与肉体的呼唤与颤动;才能拥有源源不断的能量,直至本然生命的停止。

二、非功利性

康德认为审美判断不涉及利害关系,“那规定鉴赏判断的愉悦是不带任何利害的。”[18]38康德所说的利害关系,指的是事物的存在与人的利益欲望相牵连,人无法以纯粹的目光看待事物。也就是说,人在看待事物时,并不关注它本身所具有的美感,所散发出来的魅力,而是关注它所具有的功用、带给自己的利益。假如人们这样看待事物,自然也就不再是审美判断了,“关于美的判断只要有丝毫的利害在内,就会是很偏心的,而不是纯粹的鉴赏判断了。”[18]39

审美主义主要关注的是灵魂与肉体的信息,而不是生存世界中的功名、利益。前者是个体性的、内在化的,而后者是社会性的、外在化的。审美主义要防止的正是后者干扰乃至歪曲、破坏前者的纯粹性。当然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生存毕竟是表面看来公平、和平,而实质是不公平乃至残酷的竞争。为了生存与发展,利益、功名的竞争或抢夺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必要之事。而这种竞争或抢夺的过程中,个体的欲望与邪恶被释放,开始在人的本然生命的广阔原野上纵横践踏,肆意破坏。个体与个体的欲望、邪恶相碰撞,必然变本加厉,导致两败俱伤或者某一方被摧毁。这种欲望、邪恶的碰撞,常常一发不可收拾,必然使得本然生命被践踏、被破坏。

与这种生存中的功利抢夺相比,审美主义恰恰相反。它致力于守护本然生命,致力于追踪本然生命的哭泣与欢笑,致力于积累本然生命的种种情感体验,致力于保存本然生命的柔情与激情。这些与生存利益没有什么瓜葛的事情,却成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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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的事业。本质而言,它是个体性的,内在化的。但它也会常常将目光投向生存世界的纷扰红尘之中。尽管如此,它的目光并不会被纷扰红尘所掩盖、所污染。它尤如激光一样在其中穿越,找寻着纷扰红尘中还没有被污染的角落,没有被破坏的美丽风景。如同在硝烟滚滚的战争中,一只白鸽叼着橄榄枝在飞翔。

三、直觉性、非概念性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鉴赏判断即审美是非概念、非逻辑的。审美不是根据知识与逻辑去分析事物,而是通过直觉、想象、感受力等去欣赏与体味事物。对于现象界的事物,也许理性的思维方式逻辑与推理,以及其所产生的知识,能够纵横驰骋。但对于生命深处、灵魂深处的奥秘,理性却不可能有深入的探索。那么,生命深处、灵魂深处的奥秘,究竟通过何种按照灯才能够显现?很多哲学家、美学家都认为是直觉。叔本华对直觉就十分欣赏,他认为“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只有直接或间接与直观为依据才有绝对的真理。”[19]柏格森则将直觉与生命冲动联系在一起,认为通过直觉才能够捕捉生命冲动、生命意向。他说,“艺术家通过一种感应置身于对象的内部,通过一种直觉努力越过在他和模特之间的空间障碍,力图获得这种生命的意向。当然,这种美学直觉和外部知觉一样,只涉及个体。”[16]144很显然,柏格森认为直觉是一种作用于本然生命内部的能力,只有它才能够捕捉生命深处未知的奥秘。

诗人樊忠慰亦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精神世界出现的危机,并且也不约而同地主张通过审美直观亦即通过诗歌、艺术来挽救。他说,“我写诗,是因为这个世界缺乏诗意。”[20]200当人们沉入了精神黑夜,无法再以智慧与审美之光照亮宇宙、社会、人生的美好,其生命其实没有意义,不过是肉体的继续生存,不过是利益的相互争夺。有感于此,樊忠慰如同荷尔德林笔下的诗人一样,在神消失的世界里,继续走在追寻神迹的道路上,采摘这个世界的诗意并转换成文字。他希望的是,以诗歌艺术的光芒照亮人们精神世界的黑暗,带给人们审美的光芒与灵魂的滋养。这种诗歌艺术,如同刘小枫所说的“审美直观超越功利,排除一切经验的、世俗的考虑,不为经验现实所左右;审美直观超逻辑,不是要通过工具理性的分析测试去认识客观实在,而是要返回内心,追寻诗意化的心境;审美直观超时空,阻断、中止了以客观时空的尺度去体认社会历史现实,而是根据自我内心所体验的内在时间重构出一个新的时空(心境);审美直观超生死,通过审美直观所把握到的同一心境才真正把感性具体引出了有限性的规定。”[15]141在本论文的以下四章中,笔者将结合诗歌文本分析,以前面两章阐释樊忠慰诗歌的艺术来源以及在此基础上生成的作品主题,后面两章分别阐释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使之与审美主义互相对照、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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