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15 下载本文

有“茅店”才会有“人声”,有“人声”才会有“鸡鸣”。所以,六个独立的又是相互关联的画面构成了“山农家”及其周边的温馨又宁静的山野风光,流露出诗人澹荡优雅的情思。

张继之后,元人马致远在此基础上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写出了被称为“秋思之祖”的《越调·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小令是以“秋思”为题,描写了天涯孤旅于秋天的黄昏所见到的景物,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凄苦的情怀。小令开头三句,以极其精练、准确、而又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描绘了三个富有特征意义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是:“枯藤老树昏鸦”——枯朽的藤,苍老的树,一派萧肃景象,毫无生机。这时一只“昏鸦”(暮鸦)飞过来,栖息在枯藤老树之上。乌鸦虽是生物,却没有给画面带来生机,反而更给它增添了苍凉气氛。这种韵味得之于作者巧妙地使用了一个“昏”字。第二个画面是:“小桥流水人家”——小溪里潺潺地流着山泉,溪上横卧着独木小桥,溪边散落着三两户人家。或许,屋顶上还飘散着缕缕炊烟,窗洞里还闪烁着点点灯光,门前屋还传来声声笑语。这组景物一反前调,于苍茫中透露出暖意,于静谧中显示出生机。第三个画面是:“古道西风瘦马”——在苍凉、残败的古道上,在肃杀、凛冽的西风中,天涯孤旅——一个“断肠人”骑着一匹瘦马,颠簸着,急匆匆地赶着路。我们虽然无法看到游子的面容,更不了解游子的身世,但通过瘦马这面镜子,看到了他生活的困顿与心情的凄苦。“马”前着一“瘦”字,却含有如此丰富的内容,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高超的表现力! 这三个画面,看似平列,其实是有宾有主,而且是两宾一主。这个“主”,就是骑着瘦马,奔波于西风中、古道上的天涯孤旅,三个画面都顺从于一个中心:表现游子此时此地的凄苦心情。第一句,是以枯藤老树昏鸦构成的凄凉景象,衬托游子的凄苦心情,这叫“以哀景写哀”。处于西风凛冽、暮色苍茫之中,游子的心情已是够凄凉的了。现在,看到乌鸦栖落于枯藤老树,联想自己还没有找到归宿之处,还在古道上颠簸,此时心情怎不更其凄苦!第二句以小桥流水人家显示出来的静谧而又欢乐的气氛,反衬游子的凄苦心情,这叫“以乐景写哀”。游子从欢畅的溪水、温暖的茅屋,乃至屋上的炊烟、屋里的笑语,联想自己在外奔波,不能与父母妻子团聚,心情又是多么悲痛!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确实,“以乐景写哀”比“以哀景写哀”更为感人,艺术效果更为强烈。

三句之间的关联不仅在画面之间,也存在于内在的情思:开头三句表面上句句写景,实则字字写“思”,是以景写情。直到最后一句才直抒胸臆。游子看到“枯藤老树昏鸦”,看到“小桥流水人家”以后,想到自己的处境,不觉深深地哀叹出一声:“断肠人在天涯!”这一句是点睛之笔。前面三句字字珠玑,这句则是一根线,把它们结成一个艺术整体。

马致远这首小令,深受明清文人的推崇,尊之为“秋思之祖”,说它“直空古今”(吴梅《顾曲塵谈》)。王国维认为“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人间词话》);吴梅认为“明人最喜摹此曲,而终无如此自然”,以为是不可企及的(见《顾曲塵谈》)。获得如此盛赞的原因固然与其立意符合明清文人的情趣,画面的勾勒又符合明清文人的审美趣味。但精于锻句,尤其是前面十八个字构成的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三组精美画面,更是其获得盛誉的主要原因。

元人小令中以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精美画面成为佳作的当然不止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至少贯云石《正宫·小梁州·秋》也是如此:

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雷峰塔畔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田边斜月,新雁两三行。

这是元代维吾尔族散曲家贯云石的一支散曲,描绘杭州秋色之美。其结构可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写西湖,角度是俯视;后半部分是写钱塘江,角度是远眺。

这首散曲有两大特色,第一个特色与炼句关系不大,它一反中国古代词人悲秋的基调,将西湖、钱塘之秋景秋色描绘得鲜明而开朗,格调清新而豪放,毫无萧瑟之景、悲凉之态,反映了诗人豪放而开朗的性格特征。

第二就是在画面的布局和景物的选择上很有特色,一句一个画面、一种色彩基调:作者先写西湖,后写钱塘,再写钱塘江外天边的新雁。写西湖时又是从湖面芙蓉到湖边黄菊,从荷底水鸟到空中桂香;写钱塘时也是从水上江潮写到空中斜月新雁。这样由近及远,从低到高分层来写,显得极有层次。在景物选择上,作者摄入镜头的是映水芙蓉、灿烂黄菊、荷底白鹭、澎湃江潮和天边的斜月新雁,画面清新、寥廓,与诗人豪宕的情怀、开阔的胸襟极为合拍。

首句“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是抓住西湖秋景的典型特征进行总体概括,一句中作者点出两种景色:一是“芙蓉映水”,这是写湖面景色。诗人特意点出芙蓉,既显出秋的特征也显出了西湖的特征。因为西湖多荷,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菊花黄”是写岸上。在作者眼中,粉红的荷花映着清彻的湖水,灿烂的黄菊盛开在湖岸边,这就是“满目秋光”的主要内容。在诗人看来,“秋光”是很明净也是很开朗的,并不一味是萧瑟、苍凉,这正是诗人独具慧眼之处。

下面三句“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是在泛写之后进一步细描湖边的秋景。诗人观察得很仔细,居然看到了藏在枯荷下的水鸟。枯荷,本来会给人零落颓败之感,但残叶下藏着鹭鸶,这就显得活泼而新鲜了。况且,诗人写枯荷是为了衬托鹭鸶,而不是在伤秋。因为如果是茂密的荷叶,就会看不见躲在荷下的鹭鸶,只有在凋残的枯荷下,鹭鸶才会藏头而露尾。这时,随着阵阵的秋风,又飘来了阵阵桂花的芬芳,诗人嗅着这弥满湖面的馥郁清香,端详着这芙蓉黄菊,枯荷白鹭,纵览这湖面的一派秋光,当然会心醉神迷、心旌摇摇,感到秋景无限美好了。

诗人在领略了西湖美妙的秋景后,又把他的目光延伸到远远的钱塘江上。寥廓的江天分外澄澈,更能体会到秋天的明净和秀美。“雷峰塔畔登高望”写他登高远眺,观察的角度也由前面的俯视细察变为放眼纵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浩浩荡荡的“钱塘一派长江”。这里的长江是指长长的钱塘江水。下面四句“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是细写作者站在雷峰塔上由近及远,登临纵目的眺望过程。“湖水清”说的是脚下的西湖,“水清”固然是由于西湖水色秀美,但恐怕也与秋天有关吧。因为秋天是“潦水尽而寒潭清”嘛!“江潮漾”说的是远处的钱塘江潮。由于钱塘江入海处呈喇叭形,向内逐渐浅窄,海潮涌来时受其约束形成很高的潮头,这就是有名的钱塘江潮。贯云石在这首小令中把此天地间的壮观概括成“江潮漾”与“湖水清”对举,作为余杭诱人秋景的代表,是很有其典型性的。“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则是越过江潮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天边。斜月之下,几行新雁

披着冷冷的清辉向天的尽头飞去,诗人的心被带得很远很远,整个画面也在无限地向前延伸。秋天的清彻、寥廓,诗人心胸的开阔、舒展,通过这无尽的画面很好地表现了出来。

精致构图,一句一个画面,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还很多,如白朴的《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小令用极经济的文字,描绘了秋日的特有景物,特别是后面两句,作者给山、水、草、叶、花,分别涂上了青、绿、白、红、黄的颜色,把一片秋色点缀得如此鲜明、绮丽,充满生机,不少评论家认为可与马致远这首《秋思》媲美。再如吴均《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沈德潜说它是“四句写景,自成一格”(《说诗脺语》)。四句全是动态的。诗人以动衬静,反衬山居环境的幽静,表现了闲适的心情。

炼意

炼意中的“意”在这里指的是诗词的主题。炼意也就是讲求如何围绕突出主旨进行艺术构思过程。中国古代的艺术大家们对立意都给予高度重视,几乎无一例外地将其放在创作的首位。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指出:“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博合成句之由处,役心向被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在古典诗词里我们可以经常看到:有些诗句就字面上看来彼此很相近,但由于含意有深有浅而分出高下;有些风格相同的诗,也因用意不同而见其高下;甚至同一题材、同样出自名家,也因立意不同而分高下。如张舜民的《渔夫》和苏轼的《鱼蛮子》:

家在来江边,门前碧水连。 小舟胜养鸟,大罟当耕田。 保甲原无籍,青苗不著钱。 桃源在何处,此地有神仙。

——张舜民《渔夫》

江淮水为田,舟楫为室居。 鱼虾以为粮,不耕自有余。 异哉鱼蛮子,本非左衽徒。 连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庐。 于焉长子孙,戚施且侏儒。 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 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 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 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 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 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 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

——苏轼《鱼蛮子》

两首诗写的都是渔民生活。张舜民反对王安石的保甲、青苗等新法,但他不去正面对抗和揭露,而是把不去“种田”而去“种水”的渔民生活写得像神汕一般自由自在、无优无虑,这种曲笔很难让人体会到作者的深意,反而觉得离现实太远,难以引起读者共鸣。苏轼则不然,他直面现实,笔下的渔民仅有破釜而无钱买盐,只得鱼菜合煮,仅求一饱,与动物猴子、小獭无异。尽管生活如此窘迫,还得向政府纳捐交税。由于立意不同作品的思想境界的高下,社会反响和人们的评价自然不同。 以上是不同作家同一题材的作品由于立意不同而分出高下,就是同一作家,由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也会因立意上的不同而使作品分出高低,如王维的两首边塞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使至塞上》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 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 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

——《送刘司直赴安西》

两首都是出使边塞之作。区别仅是一是自己出使,一是送人出使。但两诗的风格、价值大相径庭:《使至塞上》是个千古名作,诗中充满昂扬自信的气慨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它是时代精神“盛唐气象”的再现。诗人眼中的边塞奇特壮丽,特别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二句,画面开阔,意境雄浑,近人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孤烟”本应该给人孤单之感,特别是诗人只身出塞——“单车欲问边”;“落日”本来也应是衰飒之景,容易给人以感伤的印象。但是由于年轻的诗人有着立功边塞的豪情壮志,这次又是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战胜吐蕃,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因此沙漠的荒凉,只身出使的孤单都被胜利和豪情所冲淡,如此立意决定了炼句:边塞荒凉,没有什么奇观异景,烽火台燃起的那一股浓烟就显得格外醒目,因此称作“孤烟”。一个“孤”字写出了景物的单调,紧接一个“直”字,又表现了它的劲拔、坚毅之美。落日,本来容易给人以感伤的印象,但后面紧接一个“圆”字,又给人以亲切温暖和苍茫之感。一个“圆”字,一个“直”字,不仅准确地描绘了沙漠的景象,而且表现了作者的深切的感受。《送刘司直赴安西》中的塞外苦寒而荒凉,诗人用“绝域”和“万里少行人”来形容,这是一种夸张,也是诗人对塞外的真实感受。诗的后半段谁也说“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这只能视为送别时例行的客套话,最多只能视为作者的理想和对刘司直的鼓励。立意上的差别决定了作品的高下,尽管题材相同,又同是出于名诗人王维之手。 如何立意,如何进行艺术构思来突出创作主旨呢?以下几点可供参考: 一、炼意要在构思上下工夫

“构思”是炼意的最直接的方式。因此,要营造好诗歌意境的天空,就应该在“构思”上下功夫。有的诗歌没有名句,仿佛朴实无华,但细加品味,其意境、其韵味叫人难以忘怀,而且常诵常新。如前面举过的汉乐府《江南》、《上邪》、《公无渡河》等均朴实无华,有的甚至显得笨拙,但情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