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整道德的十字军
“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此话来自于美国学者Charles O.Hucker,中文名为贺凯。他提出:“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政治势力斗争的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这是近几十年来关于东林书院最准确的定位。
顾宪成、高攀龙诸君子罢官下野,回归乡里,以创办书院来寄托心志,只谈学问不问政治,是对政治绝望之后的无奈选择。 在顾宪成给挚友李三才的信中可以窥知端倪,他吐露了不想再度出山的内心——专心致志办好东林书院,悠游于林间水下。在东林书院时期,他常对游人说:“弟向来筑室枯里中,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其意以诗书为仇,文字为赘,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看来他早已把自己看作一个“桃花源人”了,竟然如此形容道:“予抱疴泾曲,日坐卧斗室中,酬应都罢,几如桃花源人,不复闻人间事。”
高攀龙也是如此。他在给老师赵南星的几封信中,一再流露只做闲人不问时事的心境,说道:“龙今年自东林会期外,即入山闭关,以学问宜静,以衰年宜静,以时局宜静,此时山中人不一味静默非学也矣”;“世局如此,总无开口处,总无着心处,落得做个闲人,自家性命自家受用而已”;“奉老师之命,不敢言时事,亦不忍言也”。
钱一本也是如此。《毗陵人物记》说他,“归里杜门绝迹,不入公府······生平无他玩好,终日兀坐,手不停披,尤潜心易学,钻研卦象”。纪晓岚这样评述他:“东林方盛之时,(钱)一本虽与顾宪成分主讲席,然潜心经学,罕谈朝政,不甚与天下争是非,故亦不甚为天下所指目。”
顾允成也是如此:“好以静,每日兀坐一室,不问户外事”;“参验身心,究极性命之学”。
东林君子们以如此心态主持书院,当然要把“莫谈国事”当作院规。顾宪成制定的院规有这样一条:“比昵狎玩,鄙也;党同伐
异,僻也;假公行私,贼也。或评有司短长,或议乡井曲直,或诉自己不平,浮也;或谈暧昧不明及琐屑不雅、怪诞不经之事,妄也。”明确告诫书院同仁不得“评有司短长”,“议乡井曲直”。吴桂森继承了这一规矩,更加鲜明地强调这样的院规:
一是“绝议论以乐时”,被当做“今日第一时宜”慎重其事地提出来,说的是:“学问二字原不尚议论,维昔先贤间出清议以挟持世道,盖时或使然,万非得已。如吾侪闭户人也,远隔霄壤,幸逢盛世圣天子当阳,等用必贞良,宣布必惠泽,何缘更有游谈横议!自今谈经论道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答,一味勤修讲学,以期不雍熙,是为今日第一时宜也。”
二是“屏俗氛以安分”,被当做“今日第一禁戒”再次提醒,说的是:“夫布衣聚会,既无马腹之鞭,居肆讲求岂堪蝇营之听!故愿会中一切是非曲直、嚣陵垢淬之言,不以闻此席。至于飞书、揭帖、说单、诉辩之类,不以入此门。若云讲求解纷善应之方,请详规中处事接物之旨,诚以此端不杜,则取嫉、取怨、兴谤、兴尤,流弊叵测。先生(顾宪成)九损中已先点破,今宜更加谨毖,以息风波,是为今日第一禁戒也。”
这样看来,以往风行一时的说法——东林书院“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云云,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了。
美国学者Charles O.Hucker的精辟论断:“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论述主体是“东林运动”,这似乎是海外学者的一个共识,他们在论述这一段历史时,大多不用“东林党”,而用“东林运动”。比如,黄仁宇在《剑桥中国明代史》中,写“东林书院与朋党之争”,就用这样的提法:“开创东林运动的人”、“东林运动的成员”。韩国汉城大学教授吴金成也有类似提法:“以东林书院为中心的讲学运动即东林运动”。当然他强调的重点是这样一句话:“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是与以前流行的说法大异其趣的。
所谓重整道德,广义地说,可以包含两个层次:在朝为官时,整顿君臣的政治道德;在野为民时,整顿士人的学术道德,回到朱
熹理学的道德。
东林书院的谦谦君子们,以澄澈明净的心境,来对待他们视为灵魂寄托的学问功夫,以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态度来对待讲学。正如吴桂森所说:“宗教者,奉泾阳、启新、景逸三先生之教,宗而主之也。”说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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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党
大纲
一、东林书院如何成为“东林党” 二、东林非党论
知识点汇总
原理和观点
KO1:顾宪成写信声援李三才,结果使得李三才更加被动,而且把东林书院也拉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把李三才与顾宪成、东林书院一并称为“东林党”
KO2:东林书院被称为“东林党”,是政敌们强加于它的,东林书院诸君子是“群而不党”的
正文
一、东林书院如何成为“东林党”
李三才是万历年间官僚队伍中少见的干才,万历二十七年,他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头衔出任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漕运总督的
主要职责是把作为税收的粮食、布匹从江南通过京杭大运河运送到北京,以此维持朝廷、军队、官僚的开支。漕运因此成为国家的经济命脉,而漕运总督更是一个重要的岗位。由于政绩卓著,于万历三十七年升任户部尚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此时适逢内阁缺员需要增补,不少人看好李三才,推荐他入阁。当时朝廷大臣中派系林立,互相倾轧,为权力而争斗不绝。李三才这种既有才干又有声望的人选,显然不受某些阁部大臣的欢迎,于是策划了一场诋毁李三才的运动。
因为李三才政绩卓著,他们不能从政绩上找到突破口,于是就从其与东林书院和顾宪成的关系上入手,弹劾李三才:“藉道学以为名,依贤豪以立脚。”甚至用心极为险恶地说“一时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企图激怒龙颜,置李三才于死地。更为阴险的是,借用“藉道学以为名”、“党与日甚”之类的词句,影射他与东林书院的顾宪成“结党”。还有人附和道:“但知有三才,不复知有朝廷。”如此种种。
李三才为了表明心迹,主动向皇帝请求辞去官职,杜门谢罪。然而对他的攻击仍不罢休,刘时俊、刘国缙、乔应甲、王绍徽、徐绍吉、周永春、姚宗文、朱一桂、李瑾、刘邦俊、王万祚等人,接二连三地上书弹劾李三才,朝廷上下一派乌烟瘴气。
这时发生了一桩出乎意料的事件,使得事态趋于复杂化。书生气十足的顾宪成,对于挚友李三才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围攻深感忧虑,居然一反“桃花源人”的常态,写信给内阁辅臣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为李三才辩护。顾宪成原本想声援李三才,没想到这一下反而帮了倒忙,使得他更加被动,而且把东林书院也拉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这不能不说是顾宪成晚年最大的失着。
他也不是没有料到这种做法可能会带来负面影响,实在是出于对李三才人品的敬仰,冒险出此下策。他们二人之间早就相识相知,政见略同,互相以挚友相期许。认为李三才是改变颓靡的政治局面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才写这封信。他曾说:“明知其必不能胜多口也,明知狂言一出,必且更滋多口也,夫亦曰聊以尽此一念而已。”
及至后来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时,他才意识到写信给阁部大臣之举大为不妥,当他看到李三才处境岌岌可危时,写信给他,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