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新思路-欧丽娟 下载本文

自己的话用他自己的角度,以复古为中心,把从《诗经》以来的诗歌发展做了一个概述当然,这个概述是很简略的,重点也是在凸显他对于汉魏风骨的推崇。请看“大雅”指的是什么?就是《诗经》。尤其是所谓的“雅”这个字那更是一种所谓的雅正风范。作为文学正统,它和“国风”是不大一样的。“国风”从某个层次来讲,它还是比较偏向于一般民间,它最初是来自民间的风谣当然,被采集到政府机构以后,其实经过了贵族阶层的整理,也受到精英知识分子的润色、雅化其实已经不能算是民间的作品,也不是各地民歌原来的面貌,它事实上是周代贵族阶层的产物了,因此才会并称为“风雅”。国风的诗篇尚且如此,至于“雅”字,那绝对是庙堂之音。李白又说,文学正统还是要由大雅来建立。它生生不息、绵延万代,这个基本上就是古代文人最确切不疑、天经地义的一种信念这么一来,连李白这样子高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一位诗人,很奔放、很潇洒,甚至鼓励了很多年轻人去违抗现实束缚的一个不羁的灵魂,他实际上还是活在中国传统脉络底下的。可想而知儒家的价值观可以说是古代文人血液里的DNA,这个价值观对他们而言是不可能打折扣的,所以李白说:很可惜啊,在大雅之后,这个完美的、正统的、真实的文学生命,已经长久被忽略了,而沉坠不振了。所以李白下面接着说“吾衰竟谁陈”他说:可是我已经衰老了、衰退了、衰弱了,这样一来又有谁能够去把这样一个衰退的正统给重新继承下来,再度加以振发?加以复活呢?而“吾衰竟谁陈”这句话应该会让读者立刻想到,其实李白就是以孔子为自期,“吾衰竟谁陈”根本就是套用孔子的话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人家梦周公可不是在说睡觉的意思,而是他想要去继承、去发扬,去把那样一个由周公制礼作乐所形成的文化大传统,给内化成为自己的灵魂的一部分。因此就会像庄子所说的:“其寐也魂交”,一旦全心全意的追求,深入到潜意识的内里,我们所渴望追求的对象就会在梦中出现,所以如果连做梦都没有梦见周公,那就表示离周公伟大的礼乐精神已经有了距离,那这就是孔子的感慨,感慨说,那是不是我衰老了,是不是我的精神血性,不足以把这样的大生命、大传统给继承下来?所以李白一开始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就表明了他是以孔子自许的,他要像孔子一样把那个由周公所建构的而成的文化传统的核心,那最源源不断的生机的来源化为己任。就像孔子承担了这个责任一样,现在李白也说我要承担下来,甚至李白认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别人可以承担下来。“吾衰竟谁陈”就是这个意思,颇为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就李白这个人物而言,我们读他很多的作品以后就会发现,他事实上还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传统的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分子还是以儒家的价值观,作为他生命真切不疑的最高指导原则。这是没有谁能够例外的,杜甫也不例外,苏东坡也不例外,陶渊明也不例外,曹雪芹也不例

外。所以一开始李白就觉得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他要以孔子自许,在诗歌发展起起伏伏的这一条曲折的河流中,李白自我定位在孔子的地位上,他要做文学史上的孔子。那位不但继承周公的礼乐文化,同时也为后来的人点燃灵根般,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位至圣先师。宋代人就说:“天不生仲尼,则万古如长夜。”他们认为假如没有孔子的话,中国文化就会陷入到无限的黑暗里,就这点来说孔子简直不但是这个传统文化的核心主轴,甚至还是唯一的一颗恒星。他带来一切这个文化的光亮,所以就这点来说李白会以孔子自许,你就该知道那是多么大的自信,以及多么大的自我期望!接下来各位请看,就在这一段李白用了和陈子昂同样的操作方式,所谓“大雅久不作”是不是就等于“王风委蔓草”,是不是就等于“正声何微茫”,也就是等于“宪章亦已沦”,那个消失不见的价值。他用了四个文句来说明而那四个文句所指涉的不同语词,其实都是同一个意义你看,“大雅”就等于“王风”,就等于“正声”,等于“宪章”,都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价值,而“久不作”就是“委蔓草”,就是“何微茫”,就是“亦已沦”也就是它们都被否定了,都消沉不见了。这首诗的下面又更清楚了,李白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十个字可以说是只要提到李白的复古理论,一定都会涉及到的经典名言对李白而言,固然《诗经》的正统已经沦丧,如他前面所反覆强调的,可是《诗经》之后,确实还有一个在“委蔓草”、“何微茫”、“亦已沦”的衰颓状态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这个中流砥柱就是“建安”。所以李白说建安在《诗经》这个宪章沦落了四百年之久以后啊,它终于恢复了正统。可是很可惜,建安之后又走上了另外一条岔路,那条岔路是以绮丽作为追求的目标,而这个绮丽却又是被李白这一类的复古诗人认为最不重要的文学追求所以李白说“绮丽不足珍”,这么一来建安和绮丽就变成一个二元的对立组,而且这个二元的对立组和陈子昂所说的如出一辙,陈子昂不也说“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吗?可以说李白这首诗就是对陈子昂的直接回应只是陈子昂的是书信的散文版,那么李白是诗歌的韵文版,事实上意思完全一样,李白进一步说:“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清、真这两个字,已经不是老庄“垂拱而治,清静无为”政治上面的不扰民的意思,而是指诗歌的一种对纯粹情志的追求不再以绮丽的雕虫小技来覆盖文学的原貌。意思是说不要有太繁缛的那些装扮,那些彩丽的文字,脂粉气太浓了覆盖在文字上面,遮蔽了真性情,真心灵,你都可以洗掉了,恢复它清雅的面貌吧!而这里所说的清、真确确实实在李白的许多其他地方也反覆地出现过,例如像《古风五十九首》里面第三十五首也提到“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后来在一首晚年的长诗里面也提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中“清”和“真”都代表一种由衷的、真实的、天然的特质,基本上就是李白复古思想,以及他创作上最重要的核心指标。

由此可见,任何一个人要能成为一个大生命,他都绝对不会只顾及到自己的名利地位,他要想的是把传统里面最好的东西,任何点点滴滴有价值的养分,他都希望可以传承下去,而我们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实际上也都应该用这样的一种历史意识,透过古往今来的宏大视野来看待一切问题,不要只活在当下,目光如豆地聚焦在一个该死的自我上,而是应该要恢复“人作为一个人”的最高尊严那就是,你能够了解过去,也能够期许未来,然后把自我扩充为整个时代的成员之一,薪火相传这么一来,人才会拥有真正的灵魂。所以你看,接下来李白说:盛唐是一个“众星罗秋旻,群才属休明”的时代,是一个人才济济,像无数闪耀的星星在天空中星罗棋布大家都要来共同参与历史阶段里这一个昂扬的、盛明的大好时代。那么我,也就是李白,该做什么事情呢?你看他又回了到个人身上,给自己一个宏大的责任、宏大的期许。到此为止,《古风》的这第一首诗歌,其中的诗歌主张已经非常清楚了。李白在其它地方也一再做出类似的表达,例如《古风》的第三十首,他还说:“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道丧。《古风》的第三十五首又说:“颂声久崩沦”你看,这些岂非都是“王风委蔓草”、“正声何微茫”、“宪章亦已沦”的意思吗?尤其是我们再来参考唐代有一位孟棨,他在《本事诗》中又记载了李白有一段著名的名言。李白说:“梁陈以来,艷薄斯极”,“沈休文”(就是沈约)“又尚以声律”,就是追求格律。于是他说:“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所谓的“梁陈以来,艷薄斯极”,岂非就是陈子昂所说的“齐梁间诗,彩丽竞繁”吗?那所谓的“沈休文又尚以声律”,这句中的沈休文,也就是南朝齐梁诗坛上的沈约。他在文学史上面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他是奠定格律的先锋。如此一来,绮丽的这一脉发展就被贬低了,也被否定了。李白的“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也就等于是“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李白要当仁不让地以诗歌中的孔子自居,要去恢复、振拔文学的大生命,追求理想的永恒不朽。请看最后的“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这四句话其实是在回应前面的第一联,第一联李白不就是用孔子来自许,他在诗歌结束的地方又回到孔子身上,起结,也就是开头和结尾,都以孔子作为坐标就可想而知,李白气魄是很大的,他不甘于只做一个小小的诗人,而已他觉得即使要做一个诗人,都应该要有孔子的胸襟和目标,给自己一个宏大的眼光。所以他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你看,他的志向是什么?他的志向是,要像孔子一样地删诗书,然后述而不作,这里当然不是指学术思想上面的,不是指那个文化上面的事业。他指的是:要在诗歌的历史里面,达到像孔子在整个中国文化里面所达到的成就,这样一个给自己最高的期许。他说:这么一来,他的生命所散发的光芒就可以辉映着千年的历史千春,就是千秋,就是千年,也就是永恒。所以李白是不争一时的,他是要争千秋的。因此他尽其在我

的努力,感谢盛唐这个大时代带给他们的灵魂养分,让自己壮大,让自己努力地散发光芒。这个光芒如果足够,就可以照耀千古、辉映后代。所以李白说:那个志气是很大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得到但是,如同司马迁所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要有这样的向往之情,人的灵魂才会维持在一个高度,不会逐渐地低落、下坠而不自知。假如我没有这样一种仰望的志向,在护持着、维系着一种精神高度,人就会越来越活在庸俗生活的浅水沙滩里,然后就斤斤计较于小小的得失,志气就会越来越衰颓,终究就被消磨殆尽我们可以看看,参考一下白居易所说的:“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确实,当我们眼界大的时候就会知道,我们所在的世界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蜗牛角而原来,我们就在一个好狭窄的地方拥挤着,你争我夺,费力追求一些恐怕临死回顾的时候,根本就不觉得重要的东西。但这就是人性。一旦不加以警觉,人们不知不觉就会走上“在蜗牛角你争我夺”这样的一条路。所以,我们才需要时时刻刻给自己一个大视野、大提醒,重点就在于这里。所以李白说:“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说希圣,就是希望能达到圣人所达到的境界,也就是指孔子所展现的崇高境界。如果这个期望能够达到的话,让他也能够在这个文明里面有所成就、有所奠定,能够立足在诗歌的历史高峰上“垂辉映千春”,那么李白就会像孔子一样“绝笔于获麟”,也就是等到获麟事件发生之后才会停笔。意思就是说:不到死,他绝不会停下笔来。这就清楚宣告了李白终其一生的坚持和努力。如此一来,各位想想,又岂能够说李白是一个反对儒家的叛逆者呢?

在这里我们也必须谈一谈“绝笔于获麟”的典故。而这个典故不仅是认识孔子的关键,也可以在我们现代展现出新的意义。“获麟”也就是捕获一只麒麟的事件它和《春秋》的写作有关,是造成这部作品终止的一个关键事件,《春秋》是孔子所写的一部史书,寄托了他的历史褒贬和政治理想,他希望能够藉此让“乱臣贼子惧”,以改善提升国家的处境。虽然孔子很谦虚地说“述而不作”,但是当然,一部史书实际上怎么写、怎么编年以谁为主轴、用什么角度切入,这背后都有一个史家的眼光。而当然孔子不只是史家,他是以一个圣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的褒贬和期许来写作,写到了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停笔,这就是《春秋》的最后一年,作为孔子撰述的《春秋》的最后一年,鲁哀公十四年这一年是怎样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孔子竟然就此搁笔?他为什么不再写?关键就在于发生了“获麟”的事件。《春秋·哀公十四年》就这么记载:“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意思是说在西狩的时候捕获了一只麒麟孔子就说:“吾道穷矣”,我的理想之路已经到达尽头了。我们可以追问的是:抓到麒麟这件事情,为什么让奋斗了一辈子的孔子,竟然认为他的努力终究是白费的、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