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剧的四层深度 下载本文

礼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剧的四层深度 ------《祝福》解读

大师心音 2011-03-21 23:00:39 阅读52 评论1 字号:大中小 订阅 礼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剧的四层深度 ------《祝福》解读

孙绍振

(本文据在东南大学演讲的录音记录整理) (前略??)

现在,先讲我认为鲁迅写得最成功的一种死亡。你们想将会是哪一种呢?(众:阿Q!)你们想想,我是不是同意这位同学的看法呢?我提示一下,如果,我同意阿Q的死亡最精彩,我今天还会不会来作这个讲座?大老远的,一千多公里呀。我的真实想法是,阿Q的死亡是相当成功的,但是还不是最成功的,因为阿Q的死亡的写法是有缺点的,什么缺点?现在不能讲。我先讲一个写得最成功的死亡——祥林嫂的死亡。

从哪里提出问题呢?问题提得不对头,不是地方,就失败了一半。

问题要提得好,一是要新颖,就是从人家忽略了,没有感觉的地方开始。二是深刻,有很深邃的潜在量,有从表层通向深层的可能。像是中医讲的穴位一样,一点深刺,全身震动。

我从两个地方。

第一个,是鲁迅的早期著名小说《狂人日记》。为什么说是早期,而不说,第一篇小说呢?这有讲究。因为它不是第一篇,这一点,现在也不方便讲,后面会讲到。——你们印象中的《狂人日记》里面的关键语句,那就是关于“吃人”的:“反正我晚上睡不着,打开中国历史来看,满篇都是仁义道德,实际上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吃人’、‘吃人’”。这里,有一个矛盾,一方面,这是小说的思想光华所在,甚至可以说,历史价值所在。不管读过《狂人日记》没有,只要是读过中国现代史,都会知道这句铭言。但这只是从思想的价值而言的,从艺术上来说呢?就有值得怀疑之处。因为,《狂人日记》所说的“吃人”是象征的,象征,只是一种思想,带着很强的抽象性,而不是感性形象,而作品中的“吃人”,

恰恰是狂人的错觉,误解。比如,怀疑他医生叫他好好养病,是要把他养胖了吃,自己也曾经和哥哥一直吃过妹妹的肉,甚至陌生女人骂孩子,也造成了被吃的恐惧,等等,几乎所有的“吃人”的恐怖,都来自狂人的幻觉。这些不足以支持中国历史全是“吃人”的结论。我的意思是说,作品的思想和作的感性形象之间并不相称。或者说,从艺术上来说,这篇小说,主题并没有完成,思想的渲泄和生形象的构成之间还有比较大的距离。

从艺术上来说,这个经典小说有不成熟之处。

什么样的小说,才能算是完成了“吃人”的主题的呢?我觉得应该是六年以后,在《祝福》里,在祥林嫂的悲剧中。虽然《祝福》中没有“吃人”这样的字眼,但是,祥林嫂的形象显示,她是被封建礼教的观念,对女人,对寡妇的成见、偏见“吃”掉的。她的悲剧的特点是没有凶手,如果有说凶手,就是一种观念。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契机。

第二个,有人说,鲁迅在日本“弃医从文”并不像他在《呐喊自序》里讲的那样冠冕堂皇,是在上细菌课的之前,在新闻短片中,看到一个中国人为俄国人做探子,被日本人抓去枪毙,而麻木的围观的恰恰是中国人。这使他受到严重的刺激,因此想到到“愚弱的国民“,也就是愚昧的、没有觉悟的国民,身体再健康,也只能做两种人,一是杀头的对象,也就是示众的材料,二是围观的看客。因此中国的问题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脑袋问题。有人说,这不一定是老实话。有人甚至提出怀疑,日本细菌学课程之前,有没有放映过新闻短片,都还是个问题。

他们说,问题出在,鲁迅成绩不太好,有点混不下去了。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一个大专水平的学校,鲁迅的成绩单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就看过,最好的分数是伦理学,讲道德人心的,属于文科性质,是80分,其它的成绩都是七十几、六十几分、其中《解剖学》,就是藤野先生教的。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说,这位先生特别喜欢他,特地替他改笔记,还给他打过高分,以至于引起了周围日本学生的怀疑,“是不是露题了,偏爱中国学生”?看来,鲁迅的记忆可能有误。成绩单,两个学期的解剖学,第一个学期60分,第二学期59分,平均59.5分。这个藤野先生也真是的,够古板的了,这么喜欢的一个学生,就那一分也不饶他。我没有研究过教师心理学,我当教师,我的学生,如果我觉得他有天分,有前途,或者人格高贵,那就不是59分了,随便加它个10分,就是79――80分了呀!不知道这个日本人是个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位先生,临走的时候,还拿一张照片送给他,还要写什么“惜别”,给人打59·5分还惜别个什么劲呢?所以有人就说鲁迅是因为不及格,

混不下去了。我研究了一下,好像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呢?按照学校的规定,两门功课不及格才要留级,鲁迅只有一门,还可以升级,无非要补考一下。再往细里研究,鲁迅成绩的排名怎么样呢?全年段160多人,鲁迅考了八十多名,一个中国人,才到日本,用日文考试,在全班是中间可能偏上一点,还算过得去的嘛!要混是可以混下去的。可以相信鲁迅不是为了59.5分而退学,而是实在有感于疗救中国的国民性,是当务之急。所以他后来也不去念大学了,就跑到章太炎那里去学文字学,同时自己拼命自修西方小说,翻译西方小说。

五四期间,妇女婚姻题材很普遍,许多人写封建礼教、仁义道德“吃人”但是成为经典的,能进入我们大学、中学课本,不断改编为戏曲、电影的,就有《祝福》,当然,经典是各种各样的,有些经典只有历史价值,在当时很重要,很有贡献,但是,今天读起来,却索然无味。为什么,它的思想、形式和产生的那个时代,联系得太紧密了,离开了那个时代,后代人,读起来,就十分隔膜。像五四时期风靡一时的郭沫若的《女神》,其中绝多数的作品,当代青年是读不下去的。而《祝福》却是另外一种经典,不但有历史的价值,而且有当代阅读的价值。为什么?因为,它有不朽的艺术生命力。生命力在哪里呢?

关键是它的主题“吃人”,比之《狂人日记》要深刻而丰富。

全篇没有吃人这样的字眼,但是,其人物的命运的每一曲折,引起的周围的反应,显示了:一个人被逼死,没有凶手,凶手是一种广泛认同的关于寡妇的观念。这种观念堂而皇之,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却是荒谬而野蛮,完全是一种不合逻辑的成见。

要把问题讲清楚,不能从什么是封建礼教的概念,定义讲起,而是应该从文本,从情节中分析出来。请允许我从祥林嫂死了以后,各方面的反应讲起。

“我”问,祥林嫂是怎么死的?进来冲茶的茶房说“还不是穷死的。” 这好像不无道理,她毕竟是当了乞丐,冻饿而死的。

但是是终极的原因吗?在它背后是不是还有原因的原因呢?那她为什么会穷死呢?是因为她被开除了。她为什么被开除呀?原因是她丧失了劳动力。可是原本劳动力是很强的呀,最初到鲁家,鲁四奶奶不是庆幸她比一个男工还强吗?原因的原因是,她的精神受了刺激。什么东西使她受了这么严重的刺激呢?这就到了问题关键了。

一切都因为她是寡妇。

按封建礼教成规,寡妇要守节。五四时期写妇女婚姻题材的小说,大都写封建礼教要寡妇守节,可是寡妇不甘不干。鲁迅偏偏不写这个。他写祥林嫂不想改嫁,不写她想改嫁,不写她不能改嫁之苦,如,冬天晚上没人陪呀,被子里没有热气呀。屋角破了,没有人来修理啊,等等。更没有写看见什么帅哥,心跳加快呀等等。他写祥林嫂不但不想改嫁,而且从婆婆家溜出来。为什么溜出来?《祝福》里没讲,夏衍改编的《祝福》电影里说,婆婆想把祥林嫂卖掉,给祥林的弟弟娶媳妇。这可能值得相信,除了别的的原因以外,还因为夏衍和鲁迅是同乡,他对那个地区的风土人情有深刻的体悟和理解。祥林嫂为什么要逃?值得分析,公开的出走,像娜拉那样是不行的。因为在农村,山区,封建礼教很严酷。丈夫死了,妻子就成了丈夫的“未亡人”,也就是等死角色。这就是封建礼教的夫权:妻子是从属于丈夫的,丈夫死了,还是属于丈夫的。鲁迅在小说里,问题提得深刻:婆婆卖了她,让她去当别人的老婆,不是违背夫权了吗?不!封建礼教还有一权,那就是族权。儿子属于父母,丈夫死了,属于自己的妻子就自动转帐到了婆婆名下。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礼教内在的第一重矛盾。就是夫权要求守节,族权可以将之卖出,卖出以不能守节为前提。接着就发生了所谓抢亲。显示了,这种族权违反夫权,以暴力强制为特点,而这种野蛮却被视为常规。

鲁迅如果写祥林嫂想改嫁,那样就只有夫权一重矛盾了,思想就比较单薄了。而把祥林嫂放在这样的矛盾下:夫权让她守节,族权强迫她改嫁,其“荒谬和野蛮”,就不言而喻了。如果光是写到这一层,也挺深刻了,可是鲁迅并不满足。他进一步提示,夫权与族权有矛盾,那是人间的事,那么到了地狱里,到了神灵那里,应该是比较平等的呀。

柳妈告诉祥林嫂:你倒好,头打破了,留下了一个疤,可是还是改嫁了,在人世留下了个耻辱的标记,这个问题还不大,但你死了以后,到了阎王老爷那里怎么办呢?两个丈夫争夺你,阎王是公平的,就把你一劈两半,一人一半。阎王代表什么权力呢?神权。神权居然是这样的一种“公平”。照理说,祥林嫂可以申辩:“我并不要改嫁,是他们强迫我改嫁的呀,你不能找我算账。真要劈两半的话,应该劈婆婆嘛”。可是,阎王是不讲理的。这样,鲁迅之所以不让祥林嫂想改嫁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就是要通过她的处境来显示三个不讲理:夫权是不讲理的,族权是不讲理的,神权是不讲理的。要寡妇守节这一套完全是野蛮而又荒谬的!

礼教不讲理,人不讲理,神都不讲道理,这就是鲁迅第一层次的深度。

鲁迅的和二层次的深刻在于:这种荒谬而野蛮的封建礼教的观念,是不是封建统治者、封建地主才有的呢?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不是讲过: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鲁四老爷是封建统治阶级,他有这种思想,看见祥林嫂头上戴白花就皱眉头,鲁四奶奶有这个思想,她不过是不让祥林嫂端福礼,但,这不太荒谬。荒谬的是,这种思想不仅是他们有,而且跟祥林嫂同命运的人有,就是柳妈,这种观念也是根深蒂固。虽然鲁迅没有写柳妈是一个寡妇,但从情节的上下文看来,可能也是寡妇,老寡妇,何以见得?因为,她似乎件当寡妇的经验很丰富。没听说她丈夫来看她,她也没像长妈妈回家探亲什么的。大体可以断定跟祥林嫂同样命运的女人。她坚信菩萨把祥林嫂一劈为二是公正的,劝祥林嫂去“捐门槛”赎罪。这种寡妇罪有应得,被统治阶级也当作天经地义,这才叫可怕。荒谬野蛮的观念已经深入到被压迫者的潜意识里,到骨头里去了,荒谬到感觉不到荒谬了。举一个例子。祥林嫂在改嫁被抢亲了以后,很快丈夫得伤寒症死了,儿子被狼咬死了,又回到鲁镇。这个时候,鲁迅在《祝福》里面单独一行,写了一句话。叫什么话?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读者早就知道她叫祥林嫂了,这不是废话吗?其实,用意非常深刻。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为什么叫祥林嫂?因为她老公叫祥林。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谁都不知道。老公叫祥林,就叫祥林嫂。但是问题来了,嫁了第二个老公,此人名曰贺老六。再回到鲁镇来,有个学术问题要研讨一下,是叫祥林嫂还是叫老六嫂比较妥当呢?(大笑声)“或者为了全面起见干脆叫她祥林老六嫂算了。你们说说?(众:说不清?..大笑声)“大家还叫她祥林嫂”。对这么复杂的文化学术问题,就自动化地,不约而同地“仍然叫她祥林嫂”。碰头会都没有开啊。(大笑声)这里有一个自动化的思维套路,只有第一个丈夫算数,“好马不配二鞍”呀,“烈女不事二夫”啊,嫁第二个丈夫是罪恶呀,思想的麻木,以旧思想的条件反射为特点。

看来是一个极小的问题,可跟西方的思维模式,做一点文化比较,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在西方,包括在俄国,女人嫁了丈夫以后,是要改姓的。譬如,普京娶了老婆,他老婆的名字后面要加上普京的姓,变成阴性的,叫普京娜。如果从俄语第二格来理解,就是属于普京的。比如说,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这个人是女权主义者,不得了,用美国话来

说,是非常aggressive,也就是非常泼辣的。她嫁给克林顿以后,不久也改为希拉里·克林顿。又比如说,肯尼迪的老婆,她原来的名字叫杰逵琳,她嫁给肯尼迪,就改为杰逵琳·肯尼迪。但是她后来也跟祥林嫂一样,丈夫死了,又嫁了一个丈夫,是希腊的船王,名曰,欧纳希思。她的名字后面,加上欧纳希思。她过世之后,墓碑怎么刻呢?美国人也没有讨论。我出于好奇心去看了一下,怎么刻的呢?是杰逵琳·肯尼迪·欧纳希思。(大笑声)你看人家嫁了两个丈夫,在墓碑上,堂而皇之。但中国人的观念不一样,要叫她祥林老六嫂了(笑)她一定很恼火。但是叫她祥林老六嫂是很符合逻辑的呀。(大笑声,鼓掌声)“仍然叫她祥林嫂”,是不讲理的呀,荒谬呀,不合逻辑呀。但是,大家都习惯于荒谬,荒谬到大家都麻木了,荒谬得失去思维能力了。

被侮辱被损害者,并不感到不合理,不觉得可悲,也不觉得可笑,这种悲剧,这种悲喜剧,是不是更为令人沉痛?荒谬而野蛮的观念,成了天经地义的前提,成为神圣的观念。成为思维的习惯——所谓习惯,就是麻木,思维的套轴。

更严重的是,这种观念不仅被统治阶级广泛接受,不仅大家有,而且被侮辱、被损害最甚的祥林嫂也有。当柳妈告诉她要被劈成两半。祥林嫂对这种荒谬,完全没有反诘,没有怀疑,她只有恐怖:生而不能做一个平等敬神的人,死而不能做个完整的鬼,这太恐怖了。这完全是黑暗的迷信嘛。我们今天看得很清楚。如果祥林嫂和我们一样,也有这份觉悟,那就啥事都没有。可她非常虔诚地相信了。她毫不怀疑地去“捐门槛”。我算了一下,大概花了一年以上,将近两年的工资。她以为这样高的代价赎了罪,就可以摆脱躯体一分为二的恐怖下场,就可以成为平等的敬神者了。可是,她端起福礼的时候,来却遭到了打击—鲁四奶奶觉着再嫁的寡妇,不管怎样赎罪,也不能端福礼。她跟祥林嫂非常有礼貌地讲“祥林嫂,你放着吧”,就是说,你没有资格端福礼,或者是,你端就不吉利。-—福礼是什么?我最初不知道,看了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才知道,在一个漆成红色的木盘上面,放上一条大鲤鱼。端福礼,就是把这个盘子捧到神柜上去。但是,仍然不让她端福礼,祥林嫂这一下子,就像被炮烙似的——像个滚烫的铜柱子烫了她一下,从此以后脸色发灰了。她精神受到致命的打击,记忆力衰退,刚叫她做的事就忘掉了。接着是,体力也不行了。鲁迅这样描道: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是惴惴的,有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祥林嫂的精神恐怖的后果这这样的严重,精神就崩溃到这样的程度:无疑导致她走向了死亡。可是,恐怖的原因,杀人的凶手,在哪儿呢?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鲁迅对祥林嫂,一方面看到她的苦难,是客观的原因造成的,叫“哀其不幸”;另一方面,祥林嫂又很麻木呀,她不让你端福礼就不要端了。不端福礼去睡大觉,身体不是更好吗?记忆力不是更强吗?这就是另一方面,“怒其不争”了。鲁迅提示了,这个观念就是这样野蛮,可是,中毒就是这么深,中毒到了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自己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程度。这是鲁迅的深邃之处。祥林嫂不仅死在别人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而且死在她自己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所以,祥林嫂尽管对外部的暴力,反抗是很强的,在抢亲的时候她拼命反抗,脑袋都打破了;可从内心来说,虽然,有怀疑,直到临死的时候,遇到作品当中的“我”——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鲁迅,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物——问:“人死了之后有没有灵魂”?在这句问话以前“我”看到祥林嫂,四十岁左右,头发就花白了,脸上不但没有悲哀,而且也没有欢乐,脸上肌肉不能动了,像木头一样,只有眼睛偶尔一转,证明她还没死。就是在问人死了有没有灵魂的时候,鲁迅写了一句话,“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就是说她残余的生命集中起来,还有点希望。希望什么?希望人死了以后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家人不能见面,就不会打官司,阎王就不会把她一劈两半。她还在怀疑,这样一个有一点反抗性的人,最后还是被荒谬观念压倒了,或者用《狂人日记》中话语来说,就是吃掉了。

鲁迅的深邃,就深邃在多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封建礼教本身野蛮和荒谬;

第二个层次是周围的人和她自己也迷信野蛮。光是压迫者,一部分人有这种观念,可恶,但是,没有多大杀伤力,当观念成为周围大多数人奉为神圣不可侵犯,就具有能具有杀人的力量。鲁迅自己说过,妇女的节烈观,坚持这种观念,“中国便得救了。” “是多数国民的意思”[1]

第三个层次,就是写这个凶手的“凶”,其特点,1,后果极其惨,但前因似乎不恶,就如,鲁四奶奶不让祥林嫂端福礼,也说得很有礼貌,“你放着吧”,并没有骂她呀。但是,这却是要了她的命的。这就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或者用《狂人日记》中的话来说,就是“吃人”没有罪恶的痕迹。本来,这是极其恐怖的,可是,没有一点恐怖感,很平常,很平静,可是就在这种平静中,人却活不下去了。2,人死了,后果这么严重,可是人们还是很安静。鲁迅所提示的是:没有恐怖感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3,这些心安理得的人,脑袋里有吃人的观念,曾经参与吃人,然而,却没有感到任何歉疚,心安理得。

第四个层次,这里有一条重要线索,是所有的研究鲁迅的艺术的人都忽略了的:为什么作品中冒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和故事情节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所占的篇幅还相当大,全文十六页,开头和结尾,我的情绪描写,把将近三页,把近五分之一的篇幅给了情节毫不相干的人物。鲁迅不是说写完之后,至少要看两遍,尽量把可有可无的去掉吗?把“我”拿掉并不影响祥林嫂的命运呀。

但是作为小说,不能。这个“我”有深意。从哪儿讲起?从祥林嫂死了以后的反应讲起。

茶房认为祥林嫂“还不是穷死的”,他的看法,和故事有什么关系?没有。能够删节吗?不能。鲁迅在说明,在茶房看来,穷了就要死是很自然的,没什么不正常的,没有什么悲惨的,没有什么值得思考的。可是鲁迅以全部文本显示的,却不是这样,如果她是是穷死的,那她的悲剧就是经济贫困的悲剧。但是,《祝福》所突出的,祥林嫂的死因,是受了极其野蛮荒谬的迷信观念的打击。这种打击不仅是外来的,同时是她自己的。这不是经济贫困导致的悲剧,而是精神焦虑的恐怖造成的。可是,人们普遍却看不到这种恐怖,因而麻不仁。

这个“我”特别选了什么时刻去写祥林嫂的死亡呢?旧历年关,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为什么这个题目叫《祝福》呢?所有的人,过年都敬神,祈求来年更大的幸福。祥林嫂死了,在鲁迅看来,其特别悲惨在于,表面上没有刽子手,实际上,刽子手就在每一个人的脑袋里。因而,鲁迅花了很多篇幅,正面描写了鲁镇人把他的悲剧当作谈资,当作笑料,当作自己优越的显示,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是对祥林嫂的生命的的摧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对于她的死,都有责任。可是整个鲁镇没有一个人感到痛苦,大家都沉浸在过年祝福的欢乐之中。鲁迅特别写道:女人忙得在水里洗东西,手都浸泡红了。还可以闻到

放炮仗的火药的清香,但是听来这炮仗的声音是“钝响”。既然是火药的清香,又是欢乐的氛围,如果“我”和大家一样欢乐,听节日的炮竹,应该是“脆响”啊,怎么是“钝响”呢?这是说明,“我”内心很沉重,沉闷,节日的炮仗声在我感觉中,才是“闷”的,同样的道理,天上的云是“铅色”的。《祝福》开头这一段,是很有匠心的,许多论者,分析祥林嫂的命运,对于“我”和开头和结尾的大段文章,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视而不见。要知道,这里的艺术感觉,是多么精深啊:一方面是非常欢乐的祝福的氛围,一方面又是非常沉重的悲痛。我这里念一段: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按:灵魂的有无?也许有也许没有,“我”说不清)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所有的人,都不感到悲痛,只有这个和祥林嫂悲剧毫不相干的人,内心怀着不可排解的负疚感。要知道,鲁迅的深邃就在这里,祥林嫂死亡,如果有一个具体的凶手的,那就比较好办,比较容易解气了,像《白毛女》,有一个黄世仁,可以拿来把他毙掉。但是,人们脑子里的封建观念,是不能枪毙的呀,思想观念,国民性,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消亡的。鲁迅的艺术,是要启示读者反思,对寡妇的成见,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可以吃人的。这种观念,每个人都有,当然每个人又可能身受其害,然而当看着他人受害的时候,却又怡然自得。因而鲁迅对于祥林嫂的诸多情节,采取幕后虚写的办法,却把主要篇幅来描写祥林嫂所遭遇的冷嘲,那么痛苦,可得不到一丝同情,相反,招来毫无例外的摧残。鲁迅花了那么大的篇幅,写她反复讲述阿毛被狼吃掉的自我谴责。她的期待是很卑微的,哪怕是一点同情,只要有人愿意听一下她的悲痛,她的精神焦虑就减轻了。她反复陈说,引来的却是上上下下,普遍的冷漠和以她的痛苦取乐。

这里我想到了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苦恼》,五四时期胡适从英文翻译了,登在《新青年》上。写一个马车夫姚纳,老了,希望让儿子来接班。可是他儿子却突然死了。小说开始时,这个姚纳,在彼得堡的夜晚的街上,一任雪花落在肩头。他在等待客人。他内心

最迫切的需求不是得到车资,而客人听他诉说失去儿子的痛苦。但是,来了一个客人,他就开始诉说,可是客人没有兴趣,不听。又来了一些客人,他又开始诉说,不但不听,而是兴高采烈,打他的脖儿拐。但是,他并不感到太痛苦,只要有人听他诉说,哪怕打他,他的痛苦,就减轻了。一旦这些人,消失了,他反而感到,痛苦就像大海一样,把他淹没。他只好回到大车店。看到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他以为又可以找到一个倾听的对象了。可是那人,喝了一点水,倒头便睡。他的痛苦实在无法解脱,只好到马圈里去,把自己的痛苦讲给小马听,小马安静地听着,还用舌头舐着他的手。契诃夫写的艺术震撼力在于,1,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一至于此,连马都不如;2,小人物的心灵需求,很卑微,仅仅是倾听,这对他人并无损失,于主人公,于事无补。但是,就是这一点点同情,人间也极其匮乏。鲁迅显然受到这种美学原则的启发,强调的是,祥林嫂在精神上的孤立到没有法活的程度。当然,鲁迅把原因归结为封建礼教,而契诃夫却并不在乎社会文化的原因,在人性本身。人与人之间,竟有这样的隔膜,这样的自私,这样的悲哀,这样的寒冷,我甚至感到,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性质,是不是呢?

鲁迅的艺术的匠心就在于,人们对于这样的惨剧,不但没有恐怖,相反整个鲁镇浸沉在欢乐的氛围之中,连众神都在享受香宴以后醉醺醺的:这一点也是许多论者忽略了的,为了把问题说得比较清楚,我不得不作些引述:

我给那些因为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的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无处的爆竹声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众圣,歆享了牲“酉曲豆”(三字合一)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作品中的我,可以算是鲁迅,那意思是,在某种意义上,又不完全是鲁迅.什么地方不是鲁迅呢?这里,“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我”是真的懒散而舒适地不再苦恼自己,摆脱了沉重的、不可解脱的负疚感了吗?当然不是,这是反话,这说明,他的愤激到甚至很悲观。更明显的则是,连神,天地众圣,也在享受了福礼之后,一个个“醉

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这当然也是反语。恰好说明,这个唯一的清醒者,甚至有点绝望的、无可奈何的情绪。这正是对整个鲁镇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悲痛的一个反拨。

鲁迅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批判的不是一个鲁四老爷,像鲁四老爷这种人,解放以后镇压反革命或者清理阶级队伍,都弄不到他头上。因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皱了皱眉头,这不算罪,最后,祥林嫂死了,他说,死在过年祝福期间,不是时候,可见是个“谬种”,这是意识形态问题,谈不上人身侵犯。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写的是一种可怖的观念,习以为常,没有人感到的悲剧,才是最大的悲剧。

鲁迅写死亡的悲剧,最重要的成就不在写死亡本身,而在死亡的原因和死亡在人们心目中引起的感受。所以,祥林嫂的故事中有好多环节,逃出来的情节,被抢亲的情节,孩子、丈夫死的情节、譬“捐门槛”的情节,等等,鲁迅都放到幕后去了,只让人物间接叙述。鲁迅正面写的是这些情节的后果,尤其是在人们心目中引起思绪和感觉,这是关键。鲁迅的艺术原则,是不是可以这样讲,事情不重要,情节链可以打碎,可以省略,可以留下空白,可以一笔带过,重要的是周围的人们怎样感觉,或者用叙事学的、结构主义的话来说,关键在于人物怎么“看”呀。

(录音整理 阎孟华 统稿 李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