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莫能治也。何谓十二发?痿、蹶、逆、胀、满、支、膈、盲、烦、喘、痹、风,此之曰十二发。贤医治之何?曰:省事轻刑,则痿不作;无使小民饥寒,则蹶不作;无令财货上流,则逆不作;无令仓廪积腐,则胀不作;无使府库充实,则满不作;无使群臣纵恣,则支不作;无使下情不上通,则隔不作;上材恤下,则肓不作;法令奉行,则烦不作;无使下怨,则喘不作;无使贤伏匿,则痹不作;无使百姓歌吟诽谤,则风不作。夫重臣群下者,人主之心腹支体也,心腹支体无疾,则人主无疾矣,故非有贤医,莫能治也。人皆有此十二疾,而不用贤医,则国非其国也。诗曰:“多将熇熇,不可救药。”终亦必亡而已矣。故贤医用,则众庶无疾,况人主乎!
传曰:太平之时,无瘖、聋、跛、眇、尪蹇、侏儒、折短,父不哭子,兄不哭弟,道无襁负之遗育,然各以序终者,贤医之用也。故安止平正除疾之道无他焉,用贤而已矣。诗曰:“有瞽有瞽,在周之庭。”纣之遗民也。
传曰:“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臣子之恩薄,则背死亡生者众。”小雅曰:“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人事伦,则顺于鬼神;顺于鬼神,则降福孔皆。诗曰:“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武王伐纣,到于邢丘,楯折为叁,天雨,叁日不休。武王心惧,召太公而问曰:“意者,纣未可伐乎?”太公对曰:“不然。楯折为叁者,军当分为叁也。天雨、叁日不休,欲洒吾兵也。”武王曰:“然何若矣?”太公曰:“爱其人,及屋上乌;恶其人者,憎其骨余。咸刘厥敌,靡使有余。”武王曰:“于戏!天下未定也!”周公趋而进曰:“不然。使各度其宅,而佃其田,无获旧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武王曰:“于戏!天下已定矣。”乃修武勒兵于宁,更名邢丘曰怀,宁曰修武,行克纣于牧之野。诗曰:“牧野洋洋,檀车皇皇,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既反商,及下车,封黄帝之后于蒯,封帝尧之后于祝,封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封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济河而西,马放华山之阳,示不复乘;牛放桃林之野,示不复服也;车甲?而藏之于府库,示不复用也。于是废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然后天下知武王不复用兵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以敬;坐叁老于大学,天子执酱而馈,执爵而酳,所以教诸侯之悌也。此四者,天下之大教也。夫武之久,不亦宜乎!诗曰:“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言伐纣而殷亡武也。
孟尝君请学于闵子;使车往迎闵子。闵子曰:“礼有来学,而无往教。致师而学,不能学;往教,则不能化君也。君所谓不能学者也,臣所谓不能化者也。”于是孟尝君曰:“敬闻命矣。”明日、袪衣请受业。诗曰:“日就月将。”
剑虽利,不厉不断;材虽美,不学不高。虽有旨酒嘉殽,不尝,不知其旨;虽有善道,不学,不达其功。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不究。不足,故自愧而勉,不究、故尽师而熟。由此观之,则教学相长也。子夏问诗,学一以知二,孔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贤乎英杰,而圣德备,弟子被光景而德彰。诗曰:“日就月将。”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故太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尊师尚道也。故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师之谓也。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传曰:宋大水。鲁人吊之曰:“天降淫雨,害于粢盛,延及君地,以忧执政,使臣敬吊。”宋人应之,曰:“寡人不仁,斋戒不修,使民不时,天加以灾,又遗君忧,拜命之辱。”孔子闻之,曰:“宋国其庶几矣。”弟子曰:“何谓?”孔子曰:“昔桀纣不任其过,其亡也忽焉。成汤文王知任其过,其兴也勃焉。过而改之,是不过也。”宋人闻之,乃夙兴夜寐,吊死问疾,戮力宇内,叁岁,年丰政平。乡使宋人不闻孔子之言,则年谷未丰,而国家未宁。诗曰:“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
齐桓公设庭燎,为便人欲造见者,?年而士不至。于是东野有以九九见者,桓公使戏之曰:“九九足以见乎?”鄙人曰:“臣闻君设庭燎以待士,期年而士不至。夫士之所以不至者,君、天下之贤君也,四方之士皆自以不及君,故不至也。夫九九、薄能耳,而君犹礼之,况贤于九九者乎!夫太山不让砾石,江海不辞小流,所以成其大也。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博谋也。”桓公曰:“善。”乃固礼之。?月,四方之士相导而至矣。诗曰:“自堂徂基,自羊徂牛。”以小成大。
太平之时,民行役者不踰时,男女不失时以偶。孝子不失时以养;外无旷夫,内无怨女;上无不慈之父,下无不孝之子;父子相成,夫妇相保;天下和平,国家安宁;人事备乎下,天道应乎上。故天不变经,地不易形,日月昭明,列宿有常;天施地化,阴阳和合;动以雷电,润以风雨,节以山川,均其寒暑,万民育生,各得其所,而制国用。故国有所安,地有所主,圣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橶,以通四方之物,使泽人足乎水,山人足乎鱼,余衍之财有所流。故丰膏不独乐,硗确不独苦,虽遭凶年饥岁,禹汤之水旱,而民无冻饿之色。故生不乏用,死不转尸,夫是之谓乐。诗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能制天下,必能养其民也;能养其民者,为自养也。饮食适乎藏,滋味适乎气,劳佚适乎筋骨,寒暖适乎肌肤;然后气藏平,心术治,思虑得,喜怒时,起居而游乐,事时而用足,夫是之谓能自养者也。故圣人不淫佚侈靡者,非鄙夫色而爱财用也,养有适,过则不乐,故不为也。是以夏不数浴,非爱水也;冬不频汤,非爱火也;不高台榭,非无土木也;不大钟鼎,非无金锡也;不沈于酒,不贪于色,非辟丑也;直行情性之所安而制度,可以为天下法矣。故用不靡财,足以养其生,而天下称其仁也;养不害性,足以成教,而天下称其义也;适情辟余,不求非其有,而天下称其廉也;行成不可掩,息刑不可犯,执一道而轻万物,天下称其勇也。四行在乎民,居则婉愉,怒则胜敌;故审其所以养,而治道具矣;治道具,而远近畜矣。诗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言相养者之至于晦也。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人献鱼而不受。其弟谏曰:“嗜鱼不受,何也?”曰:“夫欲嗜鱼,故不受也。受鱼而免于相,则不能自给鱼;无受而不免于相,长自给于鱼。”此明于鱼为己者也。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乎?故能成其私。”
诗曰:“思无邪。”此之谓也。
传曰:鲁有父子讼者、康子欲杀。孔子曰:“未可杀也。夫民父子讼之为不义久矣,是则上失其道,上有道,是人亡矣。”讼者闻之,请无讼。康子曰:“治民以孝,杀一不义,以戮不孝,不亦可乎?”孔子曰:“否。不教而听其狱,杀不辜也;叁军大败,不可诛也;狱谳不治,不可刑也。上陈之教,而先服之,则百姓从风矣;邪行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夫一仞之墙,民不能踰,百仞之山,童子登游焉,凌迟故也。今其仁义之陵迟久矣,能
谓民无踰乎?诗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是以威厉而刑措不用也。故形其仁义,谨其教道,使民目晰焉而见之,使民耳晰焉而闻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则道不迷,而民志不惑矣。诗曰:‘示我显德行。’故道义不易,民不由也;礼乐不明,民不见也。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言其明也。‘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哀其不闻礼教而就刑诛也。夫散其本教,而施之刑辟,犹决其牢,而发以毒矢也,不亦哀乎!故曰:未可杀也。昔者、先王使民以礼,譬之如御也,刑者,鞭策也,今犹无辔衔而鞭策以御也,欲马之进,则策其后,欲马之退,则策其前,御者以劳,而马亦多伤矣。今犹此也,上忧劳而民多罹刑。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为上无礼,则不免乎患;为下无礼,则不免乎刑;上下无礼,胡不遄死!”康子避席再拜曰:“仆虽不敏,请承此语矣。”孔子退朝,门人子路难曰:“父子讼、道邪?”孔子曰:“非也。”子路曰:“然则夫子胡为君子而免之也?”孔子曰:“不戒责成,害也,慢令致期,暴也,不教而诛、贼也。君子为政,避此叁者。且诗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波,右彭泽之水,由此险也。以其不服,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民请服。天下闻之,皆薄禹之义,而美舜之德。诗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舜之谓也。问曰:“然则禹之德不及舜乎?”曰:“非然也。禹之所以请伐者,欲彰舜之德也。故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臣下之义也。假使禹为君,舜为臣,亦如此而已矣。夫禹可谓达乎为人臣之大体也。”
季孙氏之治鲁也,众杀人,而必当其罪;多罚人,而必当其过。子贡曰:“暴哉!治乎!”季孙闻之,曰:“吾杀人,必当其罪;罚人,必当其过。先生以为暴,何也?”子贡曰:“夫奚不若子产之治郑,一年而负罚之过省,二年而刑杀之罪亡,叁年而库无拘人。故民归之,如水就下;爱之、如孝子敬父母。子产病,将死,国人皆吁嗟,曰:‘谁可使代子产死者乎?’及其不免死也,士大夫哭之于朝,商贾哭之于市,农夫哭之于野。哭子产者皆如丧父母。今窃闻夫子疾之时,则国人喜,活则国人皆骇。以死相贺,以生相恐,非暴而何哉!赐闻之:托法而治,谓之暴;不戒致期,谓之虐;不教而诛,谓之贼;以身胜人,谓之责。责者失身,贼者失臣,虐者失政,暴者失民。且赐闻:居上位,行此四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于是季孙稽首谢曰:“谨闻命矣。”诗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
问者曰:“夫智者何以乐于水也?”曰:“夫水者,缘理而行,不遗小间,似有智者;动而下之,似有礼者;蹈深不疑,似有勇者;障防而清,似知命者;历险致远,卒成不毁,似有德者。天地以成,群物以生,国家以宁,万事以平,品物以正。此智者所以乐于水也。”诗曰:“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乐水之谓也。
问者曰:“夫仁者何以乐于山也?”曰:“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嵷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邦所瞻。”乐山之谓也。
传曰:晋文公尝出亡,反国,叁行赏而不及陶叔狐。陶叔狐谓咎犯曰:“吾从而亡,十有一年,颜色黯黑,手足胼胝。今反国,叁行赏,而我不与焉,君其忘我乎?其有大过乎?
子试为我言之。”咎犯言之。文公曰:“噫!我岂忘是子哉!高明至贤,志行全成,湛我以道,说我以仁,变化我行,昭明我,使我为成人者,吾以为上赏。恭我以礼,防我以义,藩援我,使我不为非者,吾以为次。勇猛强武,气势自御,难在前则处在,难在后则处后,免我危难
之中,吾以为次。然劳苦之士次之。诗曰:‘率履不越,遂视既发。’今不内自讼过,不悦百姓,将何锡之哉!”
夫诈人者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异道。”而众人皆愚而无知、陋而无度者也,于其所见,犹可欺也,况乎千岁之后乎!彼诈人者、门庭之间犹挟欺,而况乎千岁之上乎!然则圣人何以不可欺也?曰:圣人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性缘理而不迷也。夫五帝之前无传人,非无贤人,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改,久故也;虞夏有传政,不如殷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久故也。夫传者久则愈略,近则愈详,略则举大,详则举细。故愚者闻其大不知其细,闻其细不知其大,是以久而差。叁王五帝,政之至也。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言古今一也。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然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孔子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
孔子观于周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谓何器也?”对曰:“此盖为宥座之器。”孔子曰:“闻宥座器满则覆,虚则欹,中则正,有之乎?”对曰:“然。”孔子使子路取水试之,满则覆,中则正,虚则欹。孔子喟然而叹曰:“呜呼!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持满之道,抑而损之。”子路曰:“损之有道乎?”孔子曰:“德行宽裕者、守之以恭;土地广大者,守之以俭;禄位尊盛者,守之以卑,人众兵强者,守之以畏;聪明睿智者、守之以愚;博闻强记者,守之以浅。夫是之谓抑而损之。”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
周公践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贽而师者十人,所友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千人,宫朝者万人。成王封伯禽于鲁,周公诫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叁握发,一饭叁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吾闻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夫此六者、皆谦德也。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德也;不谦而失天下,亡其身者,桀纣是也;可不慎与!故易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其国家,近足以守其身,谦之谓也。夫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是以衣成则必缺衽,宫成则必缺隅,屋成则必加拙,示不成者、天道然也。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吉。’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诫之哉!其无以鲁国骄士也。”传曰:子路盛服以见孔子。孔子曰:“由、疏疏者何也?昔者、江于汶,其始出也,不足以滥觞;及其至乎江之津也,不方舟,不避风,不可渡也,非其众川之多与!今汝衣服其盛,颜色充满,天下有谁加汝哉!”子路趋出,改服而入,盖揖如也。孔子曰:“由志之,吾语女;夫慎于言者不哗,慎于行者不伐。色知而有长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言之要也;能之为能之,不能为不能,行之要也。言要则知,行要则仁,既知且仁,又何加哉!”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惟其当之为贵。夫负石而赴河,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此说之难持者也,而邓惠施能之,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