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后来他到哪里去了?”
“后来?没有后来!听说那位梁先生有一天突然失踪了!”
胥德深、邬泓返回市局向蒋文增汇报上述调查结果,蒋文增说: “突然失踪了? 这就对了, ‘特费’不也是突然失踪的吗?”
当然,调查要继续进行下去。不过,往下如何调查,还需要讨论。这样,几个人春 节就没外出调查,而是窝在屋里讨论。2月20日,年初四,第三组侦查员再次出动,执 行节日期间议定的调查方案:寻找当年在“祥德源国药号”工作过的员工,看能否从他 们那里了解到梁壁纯的情况。
四个侦查员分两路进行查摸,一共花了三天时间,获得了以下情况——“祥德源” 确曾有过梁壁纯那样一个外堂、内堂本领都首屈一指的药工师傅,他是前任老板孔钟声 雇用的,后来孔钟声把店盘给郭北昌,经郭老板再三挽留终于答应留了下来,成为“祥 德源”的技术权威,后来“祥德源”的药工差不多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梁壁纯说话带 上海郊区口音,听说是江苏省嘉定人。
梁壁纯为人谦恭,内向敛言,正直仗义,再加上他那手技艺,使其成为“祥德源” 上下都很喜欢的一个人。郭老板把他视为第一心腹,不但店里的事情桩桩跟他商量,有 时甚至家里拿不定主意的事儿也要问问梁先生。大约1927年夏天开始,由于郭老板身体 有疾,原先由他亲自掌握的进货渠道就渐渐地交给了他所信任的梁壁纯。 “祥德源” 的中药进货渠道与当时上海滩以及周边的所有中药店一样,都是从专门经营中药批发的 药材行进货的——这是指的中药原药;中药还有一部分药是成药,即经过加工的膏、丸 、丹、散,这部分药,大店、名店是自己加工制作的,小店铺也有加工,但病家往往对 于小店铺加工的成药持怀疑态度,于是后来就改为向大店、名店进货。松江的“余天成 ”就是这样一家闻名江南地区的名店, “祥德源”的中药成药,自梁壁纯接手负责进 货以来,经郭老板同意,就由原先从上海市区某店进货改为从“余天成”进货了。梁壁 纯1931年l2月初的松江之行,估计就是去跟“余天成”谈明年的成药订货事宜的。之所 以“估计”,是因为关于进货那样的大事,只有郭老板和梁壁纯两人商议,属于商业机 密,别人见之都得走远些。
那次梁壁纯离沪去松江后,过了大约三四天返回“祥德源”。那天,梁壁纯是上午 九点左右回来的,和以往每次去外地出差一样,回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每人送一样小 礼品,通常都是当地的土特产,这次也是,每人一盒松江产的桂花香糕。然后,梁壁纯 喝了一杯学徒李小庆递上的茶,对郭老板说: “我这次出差有点儿累,这会儿想先去 睡一会儿,下午再来向您报告一应情况。”郭北昌点头说好,还关切地询问要不要去附 近的广慈医院找西医看看。梁壁纯微笑称谢,摆手说不必,然后就离店而去。这一去, 竟再也没有回来!
“祥德源”的学徒、店员一共有七人,其中四人是住在店里的,梁壁纯和另外两个 店员老朱、老焦不住在店里,朱、焦家住上海,梁壁纯据说在沪没有家口,租了房子独 自居住,租金是由药店出的,这还是前任老板孔钟声立下的规矩。那天下午,郭北昌等
到四点多钟快打烊时还没见梁过来,只道他生病了,就差学徒小福子前往其下榻处看望 。下榻处不远,也在法租界。小福子骑着店里送药的自行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速去速 回,向郭老板禀报说那里是铁将军把门,没有人。郭老板立刻亲自赶去,果然!向邻居 探问,都说梁先生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没有回来过。郭老板立刻向法租界巡捕房报告, 巡捕请了锁匠把房门打开,里面整洁如常,却一眼就可看出确实已经数日没住过人了。
巡捕房把郭老板带去询问,发现其并无卷款潜逃之嫌,也无其他案件牵扯,更未见 其与人口角发生争斗被害的可能,因此也就没有立案,甚至连笔录也没做。这件事渐渐 地就无声无意地过去了。“祥德源”的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梁壁纯。
五、曹家渡大劫案
第三组在调查中还有一个收获:从当年的“祥德源”学徒,如今的“雷允上”药工 师傅李小庆那里获得了一张1931年“祥德源”吃中秋团圆饭时拍摄的全店合影,其中自 然有梁壁纯。这张照片拍摄得很清晰,保存得也好,虽然因为时间久远有些发黄,但请 市局技术处的专家稍作处置后就光鲜如新了。
1950年2月24日,侦查员邬泓、胥德深带着这张照片前往杭州请刘志纯辨认,刘志 纯一眼就认出了梁壁纯。至此,终于可以确认当年“祥德源”店员梁壁纯就是那个前往 松江与刘志纯接头并交割了“特费”的地下交通员。2月26日,第三组四名侦查员开了 一个案情分析会,对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进行了研究,认为往下要做的就是:揭开当年 梁壁纯的失踪之谜。这个谜底肯定与“特费”有关。
当然,寻找梁壁纯当时凭空消失的线索,具有相当的难度。侦查员分析,梁壁纯是 平静地结束松江之行返回“祥德源”,然后不露声色地消失的。而从事后郭老板以及法 租界巡捕房去其住处查看和向邻居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他其实自12月1日上午离开住处 后就没再返回过。因此,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梁壁纯对于自己的“失踪”是有准 备的,也就是说,正是他自己制造了失踪。梁壁纯为什么要制造失踪?显然与他作为地 下交通员所完成的任务有关。可能是梁壁纯在完成交割后有意或者无意间发现他所运送 的“货”竟然是一百二十两黄金,从而起了贪婪之心,于是,他就决定侵吞黄金,然后 远走高飞。
除此之外,另有一种“非侵吞”假设:梁壁纯返沪后去“祥德源”前,还没有向其 下线办理交割。他先去了趟药店,然后再去办交割,就在离开药店前往接头的途中出了 事。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被捕了?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因为当时组织上在追查这个 案子时也曾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动用了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国 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以及“中统”的所有内线进行了秘密调查,各方均无关于这方面的 消息。所以,第三组的观点倾向于梁壁纯侵吞了这笔巨额财富。这样,调查方案也就形 成了:寻找梁壁纯,可先从查’摸其当年的家庭住址作为切入口。
之前,侦查员了解到梁壁纯是嘉定县人氏,在上海没有家口,每年大约回家两三次 ,都是在药店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可是,嘉定是个大县,光城镇就有城厢、南翔、黄渡 、安亭、娄塘等,梁壁纯家住嘉定的城镇还是乡村,是哪个镇抑或哪个乡?调查工作的 第一步,看来先得解决这个问题。 次日,侦查员分两路开始调查,一路是蒋文增、邬
泓去查原法租界公董局留下的商业档案,查询“祥德源国药号”向公董局申请变更时递 送的材料,指望能够从中找到店员资料;一路则是再次去向当年与梁壁纯在“祥德源” 共过事的那几个药工师傅了解,希望他们能够回忆起与梁壁纯家乡有关的什么事儿来, 好作为寻访梁壁纯家庭住址的参考。
这两路调查全都没有见效。法租界公董局的档案里,有受理登记时“祥德源”的原 始材料,也有关于从老板到店员的健康状况资料,可是,根据法国管理者(法租界公董 局商业处和卫生处)的规矩,他们只分别负责登记开业申请和健康检查,而那是不必登 记店员的家庭住址的,所以内中并无侦查员需要的内容。而另一路对“祥德源”原店员 的调查,也未有什么收获,梁壁纯不愧为一个有资格执行临时中央重要秘密交通使命的 地下人员,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具备一个优秀情报人员的基本素质,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竟 然没向朝夕相处的同事聊起过哪怕一星半点儿关于自己家乡的细节。
这样,第三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既然说是嘉定的,那干脆就到嘉定去查查,指望 能够撞到好运。
这个运气还真给他们撞到了。侦查员到了嘉定县城,先去县公安局。县局接待的徐 副局长听明来意后,说这事好办,我马上跟县工商联的同志联系,请他们找几个中药店 铺的老板、账房、老药工师傅开个座谈会,请他们回忆一下嘉定地面上以前是否有过一 个在上海法租界“祥德源国药号”工作的名叫梁壁纯的老药工。
结果,人到齐了,这个会却没开起来。怎么呢?竟是意外惊喜:最后一个到县工商 联的是七十三岁的嘉定“积福堂中药店”创始人陆积福。“积福堂”传到他儿子手里后 经营了数年,就在战火中遭到焚毁,但老爷子是当地中药界权威,所以药店虽然不在了 ,名望是摆着的。这回工商联召集全城中药业的主要人物开座谈会,当然也少不了他。 老爷子坐定后,那些后辈都来向他请安问候,他就问今天开什么会,怎么事先没发书面 通知。工商联的人就告诉他公安局来电要求协查一个什么样的对象,请大家回忆一下咱 们嘉定以前有没有那么一个人。陆老爷子听着就笑了,说还调查什么,梁壁纯就是我们 “积福堂”出去的,算起来,他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子(沪语,即学徒)。
侦查员得知这个情况,自是喜不自胜。可是,往下就喜不起来了。据老爷子说,梁 壁纯家住嘉定南门外,婚后生育了三个子女。其妻小名贞姑,黄渡镇人,原无业,后来 梁壁纯忽然失踪,光靠以前的积蓄难以谋生,就把嘉定这边的房子卖掉后拖着三个子女 回黄渡娘家做起了小生意。那还是民国二十年左右的事儿,后来情况如何不清楚。侦查 员连忙向老爷子请教: “贞姑娘家住在黄渡何处,您老知道吗?”
老爷子说: “贞姑刚拖着子女回黄渡头一年过年时,我请人给她捎去过一条猪腿 、一条青鱼和一些小孩儿吃的糕点零食,她收到后马上给我写来一封信表示谢意,记得 信封落款是黄渡千秋桥堍。”
第二天,3月2日,第三组一千人去了吴淞江畔的黄渡古镇。还是先到派出所,一问 ,民警说千秋桥那里是有一条长街,可是没有听说过单身妇女拖带着三个子女过日子的 。侦查员徐立鼎一口山东话,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那妇女应该是步入老太太 行列了,子女呢,肯定已经长大成人了。派出所所长也是山东人,一听乡音分外亲切,
说我们是山东老乡哩!老乡放心,立马查!
查了半天,竟然让民警给打听到了:贞姑大名叫陈孝贞,以前确实住在长街上,后 来全家搬走了。什么时候呢?邻居回忆说是抗战时期,大概民国三十一年前后吧。
民国三十一年就是1942年,那年他们全家搬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那么多邻居没有 一家知道的。他们是那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悄悄走的,反正家里打开后门就是河浜,一条 小船载走了他们,听说东西都没带,光带走了各人的衣服——那是第二天听贞姑的姆妈 说的,她们是住在一起的。不过,她也没说过贞姑去了哪里。
走得如此神神秘秘,颇有当年梁壁纯的行事风格,侦查员越发怀疑:难道是梁壁纯 在与家属中断九年联系后,忽然把他们接走了?
“那么,那位老太太如今还在吗?”
“没了!今年正月里走的。不过老太太死时,贞姑回来了。”
侦查员寻思那就有戏,既然来办丧事,那就会跟其他亲戚接触,接触之中难免要说 说各自的生活、家庭成员状况什么的,只要贞姑说过片言只语,那就可能成为线索。赶 紧找贞姑家的亲戚去调查吧。抵达黄渡的第三天下午,侦查员终于获得了一条线索:贞 姑后来果然是被其夫梁壁纯接往上海浦东的,现住在浦东洋泾镇!
3月4日晚上,洋泾镇上的钟表匠、五十六岁的申继谷——即当年的临时中央地下交 通员梁壁纯,被“悬办”第三组请进了上海市公安局。与此同时,侦查员对梁壁纯的住 处进行了搜查,无甚发现。后在梁壁纯的提示下,从灶膛下挖出了一份密藏于陶瓷药罐 里的文件——是曹家渡一家旅社为梁壁纯出具的证明。
梁壁纯向第三组的侦查员作了以下陈述——当年法租界“祥德源”老板郭北昌有个 胞弟名叫郭斗昌,是留学英国回沪的机械工程师,1926年在制造局供职时秘密加入了中 共地下党,后来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时的部分武器就是由他提供的。1927年3月,由 周恩来、王若飞领导的第三次武装起义获得胜利,迎接北伐军进入上海后不久,蒋介石 就发动了“四一二政变”,上海的中共活动全部转入地下。郭斗昌是技术型力量,未曾 暴露中共党员身份,但也以“养病”为由暂时离开了制造局住到了法租界“祥德源”来 避风头。郭斗昌在中药店住了三个月,与梁壁纯十分投机。梁壁纯性格内向,心里却是 剔透,原本就有追求进步的潜在愿望,在郭斗昌的启发下,很快就产生了向中共靠拢的 念头。于是,郭斗昌在1927年7月离开上海前往南昌前(后牺牲于南昌起义中),跟粱 壁纯作了一次正式谈话,说他离沪后会另有人来跟梁壁纯接触,如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来 人谈。不久,果然有一个自称“老屠”的人来和梁壁纯联系。这个老屠,次年成了梁壁 纯的入党介绍人。
梁壁纯入党后,组织上让他利用“祥德源”店员身份做情报交接的秘密工作。他的 活动范围是上海市及周边郊区,每次他都能圆满完成使命。渐渐,使命却下达得越来越 少——经过考验后,他已经成为中央直接掌握的秘密交通员。正是因为上升了级别,所 以最终才有了1931年12月初的那趟松江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