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从史实论切韵 下载本文

从史实论切韵

陆法言之切韵,古今中外学人论之者众矣。无所通解,故不敢妄说。兹仅就读史所及,提出其语音系统一问题,以供参考。凡所讨论,大抵皆属于湿是指范围,至关于音韵学之专门性质者,则少涉及。此非为谨守“不知为不知”之古训,亦藉以藏拙云尔。 颜氏家训音辞篇云:

逮郑玄注六经,高诱解吕览淮南,许慎造说文,刘熙制释名,始有譬况假借,以证音字耳。而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贵乡公不解反语,以为怪异。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喻,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覆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

寅恪案,颜黄门之时,金陵十庶语音,所以有如此巨异者,恐不得不推源于两晋之世。盖自司马氏平吴以来,中原衆事,颇为孙悟移民所崇尚,语音亦其一端,如抱朴子外篇讥惑篇略云:

上国众事,所以胜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余以为废已习之法,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况于乃有转易其声者,以效北语,

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 即可为证也。洎乎永嘉之乱起,人十南流,则东晋南朝之士族阶级,无分侨旧,悉用北音,自不足怪矣。寅恪昔年尝草一文,以论其事,题曰东晋南朝之吴语,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壹分,读者幸取而并观之。惟此一问题,实为解决陆法言切韵语言系统关键之所在,故不惮重复之讥,仍略为考辨于此。 宋书捌壹顾琛传云:

先是,宋世江东归达者,会稽孔季恭,季公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

寅恪案,晋室南渡之初,侨姓之握政权者,如王导之类,虽往往用吴语延接士庶,以笼络江东人心(见世说新语排调篇刘真长时间王丞相时条刘注),然必能保存其固有之北语,要无可疑。

而吴中旧姓,虽好自矜尚,如陆玩拒婚王导(件事说新语方正篇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缘吴人条,及晋书柒柒陆晔传附弟玩传,亦可参考世说新语排调篇陆太尉诣王丞相条。)可为其例。然江表士流,自吴平以后,即企羡上国衆事,谅其中当亦多有能操北音者。迨东晋司马氏之政权既固,南上之地位日渐低落,于是吴语乃不复行用于士族之间矣。史言宋世江东贵达者,唯孔季恭灵符父子、丘渊之、顾琛四人,吴音不变,是其余江东贵达不操吴音可知。而此种风尚,必承自东晋,顾可推见也。又如张敞者。乃东晋末人(参宋书肆陆南史叁贰张邵传),其着书也,据颜氏家训书证篇所言:

或问曰:东宫旧事,何以呼“鸱尾”为“祠尾”?答曰:张敞者,

吴人,不甚稽古,随宜记注,遂乡俗讹谬,造作书字耳。吴人呼“祠祀为“鸱祀”,故以“祠”代“鸱”字。

知其犹未免随乡音而讹谬,殆虽操北语而不能尽脱乡音欤?及其兄之孙张融,(邵兄袆,袆子畅,畅子融,祥南史叁贰张邵传。)则南齐书肆壹张融传(南史叁贰张邵传附融传同)云:

(宋孝武世)出为封溪令。广越嶂嶮,獠贼执融,将杀食之。融神色不动,方作陆生咏,贼异之而不害也。

是临危难而犹能作洛生咏,推究其故,岂不即以平日熟谙北语邪。然则南士之语音逐渐同化于侨姓高门,斯足为一例证矣。此后颜黄门论音辞,竟谓“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者,盖南朝疆域内,士族悉操北音,虽南士亦鲜例外,庶族则操吴语,其寒族北人之久居南土者,亦不免为所同化,如王敬则本自临淮射阳南迁,而延接士庶,皆以吴语(见南齐书贰陆南史肆伍王敬则传),似可为一例也。

抑更有可论者,永嘉南渡侨寓建业之胜流,率皆典午中朝仕居洛下之名士。此类名士,其父若祖,本多为翊成司马氏帝业之功臣,其远祖则又东汉时以经明行修致身通显之儒士也。洛阳者,东汉、曹魏、西晋三朝政治文化之中心,而东晋、南朝之侨姓高门,又源出此数百年来一脉绵延之仕族,则南方冠冕君子所操之北音,自宜以洛阳及其近傍为标准矣。世说新语雅量篇略云: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谢神意不变,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

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 刘孝标注云:

按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同书清诋篇云: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 刘注云:

洛下书生泳,音重浊,故云老婢声。

寅恪案,所谓“洛下书生咏”,殆即东晋以前洛阳之太学生以诵读经典之雅音(此“音”字指语音而言,非谓音乐也。)讽咏诗什之谓也。此种都邑雅音,较之时伤轻清之吴越方音,固相悬殊,但较之多涉重浊之燕赵方音,实亦有别(说详下)。而顾长康至以“老婢声”相讥,其故何邪?据晋书柒玖谢安传云:

安少有盛名,时多爱慕。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过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学之。

同书玖贰文苑传顾恺之传云:

恺之矜伐过实,少年因相称誉以为戏弄。又为吟咏,自谓得先贤风制。或请其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义熙初,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瞻每遥赞之。恺之弥自力,忘倦。瞻将眠,令人代己,恺之不觉有异,遂申旦而止。

盖当日之谢安,为风流之宗主,凡所言行,时多爱慕。蒲葵扇之价增数倍,洛生咏之风靡一时,皆受其影响也。洛阳旧音,本无偏失,而谢安以鼻疾之故,发重浊之音,时流之作洛生咏者,遂奉为楷模,斅其讹变。顾长康所致讥者,实指此病而言也。又长康自谓得先贤风制,岂即指谢安以前之旧规欤?至于世说新语排调篇云: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晋书谢安传作“掩鼻”)曰:“但恐不免耳。”

则谢安即未讽诵诗什,此所谓“捉鼻”或“掩鼻”,殆作戏言时之意态,盖与洛生咏无所关涉也。复次,东晋南朝之士流与所谓“楚言”,亦颇致不满,所以然者,各地之方言不能一律,而南方士族所崇尚操用者,则为洛阳旧音之故也。宋书伍贰庾悦等传云:

史臣曰:高祖虽累叶江南,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 寅恪案,刘宋皇室之先世,本非清显,而又侨居于北来武装集团所萃聚之京口,故既未受建业士人即操洛阳雅音者之沾溉,又不为吴中庶族即操吴语者所同化,此所以累叶江南而其旧居彭城即楚地之乡音无改也。沈休文以宋高祖“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是南朝士流之鄙视楚音,据此可见矣。又世说新语豪爽篇云: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

宋书伍壹宗室传长沙景王道怜传(南史壹叁宋宗室传长沙景王道怜传同)云:

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举止施为,多诸鄙拙。

寅恪案,王敦之家世与庐江有关(参晋书叁叁王祥传)。刘道怜先世所居,本为彭城,此二地虽皆在汉、魏、晋、南北朝所谓“楚”之范围,然此二条中之楚实为形容词(陆云与兄机书亦有音楚文楚之语),殆即由地名之“楚”所引申,而与田舍一词为连类,用作“都邑”及“文雅”之对文者。固不可径谓“语音亦楚”及“言音甚楚”为楚音也。

又北朝之使臣与晚渡之流辈,共语音亦往往为南方人士所轻笑者,盖北人多不能操用纯正都邑之语音故也。(高欢于天平元年迁洛阳四十万户于邺,见北齐书贰神武纪下,故高齐之都城虽在邺,而衣冠人物悉承洛阳,其语言宜同于洛下也。)据北齐书叁伍裴让之传附弟谳之传(北史叁捌裴佗传附子谳之传同)云:

杨愔每称叹曰:河东士族,京官不少,唯此家兄弟(裴让之、诹之、谳之兄弟也),全无乡音。

则知河东士族任职京师者,除裴氏兄弟外,均不免杂有其响音矣。又北史捌壹儒林传上李业兴传略云:

李业兴,上党长子人也。祖虬,父玄纪,并以儒学举孝廉。业兴家世农夫,虽举殖,而旧音不改。梁武问其宗门多少,答云:“萨四十家。”使还,孙腾谓曰:“何意为吴儿所笑。”对曰:“业兴犹被笑,试遣公去,当着被骂。”

足征业兴以家世农夫之故,全操乡音。此盖亦极端之一例,斯所以见笑于梁人也。他如梁书肆捌儒林传卢广传略云:

卢广,范阳涿人,自云晋司空从事中郎谌之后也。谌没死冉闵之乱,晋中原旧族,谌有后焉。广少明经,有儒术。天监中归国。时北来人儒学者,有崔灵恩、孙详、蒋显,并聚徒讲说,而音辞鄙拙,唯广言论清雅,不类北人。

夫卢广以北人于天监中入梁,自不应为吴语。而史称其言论清雅,不类其他北人之音辞鄙拙者,盖卢广能操洛阳都邑之语音,亦裴氏兄弟之比,与南方士族所操之北语较为接近。若崔灵恩、孙详、蒋显诸人者,则纵不必如李业兴之士音不改,当亦不能如裴氏兄弟之全无乡语,此所以亦不免于招致“音辞鄙拙”之讥也。至陈书拾周铁虎传(南史陆柒周铁虎传同)云:

周铁虎不知何许人也,梁世南渡,语音伧重。

则李业兴以儒学着闻,尚自土音不改,周铁虎本为北来武夫,其语音伧重,更不足异矣。又梁书肆捌儒林传沈峻传(南史柒壹儒林传沈峻传同)略云:

沈峻,吴兴武康人。家世农夫,至峻好学,与舅太史叔明师事宗人沈麟士,在门下积年,昼夜自课。吏部郎陆倕与仆射徐勉书荐峻曰:凡圣贤可讲之书,必以周官立义,则周官一书,实为群经源本。此学不传,多历年世。北人孙详、蒋显亦经听习,而音革楚、夏(寅恪案,魏书术艺传江式传云“音读楚、夏,时有不同”,颜氏家训音辞篇云“着述之人,楚、夏各异”,皆以“楚”“夏”对举,并同此例,其“楚”字,盖据孟子滕文公篇许行章之古典,以楚为夷,即“非正统”之意,与本文所论之“楚言”,实不相关涉也。)故学徒不至。惟助教沈峻,

特精此书。

沈峻虽为吴人,而又家世农夫,然学习经典,必操雅音,此其讲论周官所以异于晚渡北人如孙详、蒋显辈流之音革楚夏,而为南士陆倕侨人徐勉所推重也。否则吴语最为南方士流所贱视。观于颜氏家训音辞篇“闾里小人,北方为愈”之论可知。若沈峻不谙洛下旧音,又何由至此邪?更就颜黄门论金陵洛下士庶语音之优劣观之,知其必有一衡度之标准,此标准为何?殆即东汉、曹魏、西晋以来居住洛阳及其近傍之士大夫集团所操之雅音是也。何以言之?据音辞篇中: 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教言可变。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

诸语,则知当日金陵之士庶,各操不同之音辞,而洛阳之朝野,其语音殊无所差别也。更据诸语,又可知颜黄门乃以金陵士族所操之语为最上,以洛阳士庶共同操用之语居其次,而以金陵庶人所操之语为最下也。其所以有此评断者,音辞篇云:

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 乃就庶人所操之音辞而比较言之,盖切韵序云: 吴、楚则时伤轻清。 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

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巨异,或失在浮清,或滞于沈浊。

是吴音之特点为轻清,斯即南方庶人所操用者。此种语音,既与

洛阳旧音大相悬殊,宜颜黄门曰之为最下矣。而世说新语言语篇云: 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此所谓吴声,乃指音乐而言,即“郑声”之比,观通典壹肆伍乐典歌条所纪:

“梁世”内人王金珠善歌吴声西曲。 及:

次有韩法秀,又能妙歌吴声读曲等,古今独绝。

可知非吴语之谓也。世说以此条列于言语篇,不过记述羊孚对语之隽妙耳。 音辞篇又云:

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

乃就士族所操之音辞而比较言之。盖当时金陵士族操北音,故得云“南染吴、越”也。夫颜黄门比较当日南北士庶之音辞,以南方冠冕君子所操用者为最优,而又谓其亦有深弊,岂非于心目中本悬有一绝对之标准,此标准亦即未染吴、越语音时殆即东晋过江时侨姓士族所操用之洛阳旧音邪?又同篇云:

吾家子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云为品物,未考书记者,不敢辄名,汝曹所知也。古今言语,时俗不同,着述之人,楚、夏各异。仓颉训诂,反稗为逋卖,反娃为于乖。战国策音刎为免。穆天子传音谏为闲。说文音戛为棘,读皿为猛。字林音看为口甘反,音伸为辛。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声类以系音羿。刘昌宗周官音读乘若承。此例甚广,必须

考校。前世反语,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诗音反骤为在遘。左传音切椽为徒缘,不可依信,亦为众矣。今之学士,语亦不正,古独何人,必应随其譌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为兄侯,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

然则颜黄门督正子女之音辞,最为稽古,而于古语之中,亦有所取舍者,其故乃在着述之人,楚、夏各异也。东汉郑玄以前,不解反语,轻重清浊,犹未可晓。是西汉及其以前之古语,自不易考。而东汉伊始,以迄于西晋,文化政治之中心均在洛阳,则洛阳及其近傍之旧音,即颜氏所视为雅正明晰之古音,固可推见也。至金陵士族与洛下士庶所操之语言,虽同属古音洛阳之音系,而一染吴、越,一糅夷虏,其驳杂不纯,又极相似,然颜黄门特谓“冠冕君子,南方为优”者,宜亦有故。考音辞篇又云:

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吾见王侯外戚,语多不正,亦由内染贱保傅,外无良师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飔段”,元帝答之云:“‘飔’异凉风,‘段’非干木。”谓“郢州”为“永州”,元帝启报简文,简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隶。”如此之类,举口皆然。元帝手教诸子侍读,以此为诫。

据此,东晋、南朝时之士庶二阶级,其划分固严,其接触则密。虽贵为王侯,而犹以吴中庶人为保傅。且洛阳旧音,为金陵士族所保存沿用,自东晋历宋、齐以至颜黄门时,已达二百数十年之久,则沾染吴音,自所难免也。虽然,江左二百余年来,乃侨人统治之世局,

当初侨人以操洛阳正音标异于南人,洛生咏遂得见重于江表;此后北语吴语成为士庶阶级之表征,洛阳旧音之保守自必因此而愈固矣。若中原旧壤,则迭经大乱,永嘉纷扰,伊、洛丘墟,贵戚重臣,骈颈受戮于胡羯;文儒名士,接踵寄命于江东,衣冠礼乐,流散既多,太学音辞,保存匪易。迨北魏孝文迁洛,禁断胡语,一从正音,然其时洛阳之音辞,经二百年自然之嬗蜕讹变,当已非永嘉时之旧矣。况六镇乱后,洛阳又为秀容契胡所摧残,复受北镇鲜卑之统治乎?是知颜黄门以南方士族之语音更胜于北方朝野者,乃以洛阳旧音为标准而比较言之也。明乎此,然后于陆法言切韵之语音系统,始可得一正确之了解。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载陆氏序文略云:

昔开皇初,有仪同刘臻、颜外史之推、卢武阳思道、李常侍若、萧国子该、辛谘议德源、薛吏部道衡、魏着作彦渊等八人,同诣法言门宿。夜永酒阑,论及音韵。以今声调,既自有别。诸家取舍,亦复不同。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又支脂鱼虞,共为一韵;先仙尤侯,俱论是切。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吕静《韵集》,夏侯该《韵略》,阳休之《韵略》,周思言《音韵》,李季节《音谱》,杜台卿《韵略》等,各有乖互。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颜外史萧国子多所决定。魏着作谓法言曰:「向来论难,疑处悉尽,何为不随口记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法言即烛下握笔,略记纲纪,后博问辩,殆得精华。于是更涉

余学,兼从薄宦,十数年间,不遑修集。今返初服,遂取诸家音韵,古今字书,以前所记者,定为《切韵》五卷。部析毫厘,分别黍累,非是小子专辄,乃述群贤遗意,于时岁次辛酉大隋仁寿元年也。 寅恪案,近世论陆法言切韵之学人,多有谓其为西元七世纪初之长安方言者,殆即根据序末有“大隋仁寿元年”之记载,以为仁寿元年为西历六○一年,而长安又为隋之京师也。其实若就序一加考察,则知此说殊有可疑,今请就消极与积极两方面述之于下:

自消极方面言,切韵之语音系统,似与七世纪初之长安方言无所关涉,此可以三事证之。

陆法言自述其书之成,乃用开皇初年刘臻等八人论难之记录为准则,以抉择诸家音韵古今字书之是非而写定,是此书之语音系统,并非当时某一地行用之方言可知。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陆法言于写定切韵之时,虽取诸家音韵古今字书以为参考,然其序中特标出吕静、夏侯咏、阳休之、李季节、杜台卿五家之书,而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韵目下陆注与诸家分韵之异同,亦唯此五家,足征此即陆氏编撰所用之主要资料。(寅恪案,黎庶吕广韵本所载陆氏序文中又有周思言音韵一书,今所见巴黎国民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伯希和号贰仟壹柒贰壹贰玖,伦敦博物院藏敦煌写本斯坦因号贰仟伍伍切韵残卷及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中之陆序并无此五字;而王仁昫本韵目下之陆氏原注,亦全未涉及周书,颇疑此为后人讹增者,又周思言其人,今亦不能确考。)考魏书玖壹术艺传江式传略云:

晋世义阳王典祠令任城吕忱表上字林六卷。忱弟静,别放故左校令李登声类之法,作韵集五卷,宫商角征羽各为一篇,而文字与兄便是鲁、卫,音读楚、夏,时有不同。

寅恪案,吕静为魏晋时人,其本贯为任城。洛阳为曹魏、西晋政治文化之中心,任城似即吕静及其兄吕忱出生居住之所在,是吕氏兄弟之书,虽声读楚、夏,时有不同,要其差异当在任城乡音与洛阳京畿之音,自与关中之方言无涉也。 隋书叁贰经籍志经部小学类云: 四声韵略十三卷 夏侯咏撰 同书叁叁史部正史类云: 汉书音二卷 夏侯咏撰 颜氏家训书证篇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学士,遂不知是何人。王俭四部目录,不言姓名,题云王弼,后人谢炅夏侯该并读数千卷书,皆疑是谯周。 旧校本注云:

一本“该”字下住云,和宫传凝本作“谚”作“咏”,未定。 李涪刊误下云:

切韵始于后魏校书令李啓(登)撰声韵十卷,游(当是梁字之形伪)夏侯咏撰四声韵略十二卷。

寅恪案,巴黎国民图书馆藏敦煌写本及伦敦博物院藏敦煌写本切韵序之夏侯咏,王仁昫本黎庶昌本并作夏侯该,今参校史籍,知“该”字乃“咏”字之形伪。关于夏侯咏之家世里居,颇难详考。据陆氏序

文于详述五家之书各有乖互下记接“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之句,似此五家之书,皆为河北人士之着作,但据颜氏家训书证篇及李涪刊误之语,则咏乃南朝之儒流,惟其里居与关西无涉,实无可致疑者也。陆氏以河北与江东为对文,乃指北方与南方而言,但高齐邺都,居河之北,故当时人所谓河北,实目北齐之疆域,固不能兼括关西也。) 北齐书肆贰阳休之传略云:

阳休之,字子烈,右北平无终人也。父固,魏洛阳令。休之弱冠,擅声幽州,刺史常景、王延年并召为州主簿。魏孝昌中,杜洛周破蓟城,休之南奔章武,转至青州。休之请其族叔伯彦等曰:宜潜归京师。诸人多不能从,休之垂涕别去。六年,除正尚书右仆射。未几,又领中书监。周武平齐,与吏部尚书袁聿修十八人同征,令随驾,后赴长安。大象末,除和州刺史。隋开皇二年罢任,终于洛阳,年七十四。 北史李灵传附公绪传略云:

公绪,字穆叔,魏末为冀州司马,属疾去官,绝迹赞皇山,誓心不仕。公绪弟概,字季节,少好学,为齐文襄大将军府行参军,后为太子舍人,为副使聘于江南,还,坐事解。后卒于并州功曹参军。撰战国春秋及音谱,并行于世。(寅恪案,李季节名概,与法言祖概之名同,法言避家讳,故以字称之。 隋书杜台卿传略云:

杜台卿,字少山,博陵曲阳人也。父弼,齐卫尉卿。台卿少好学,仕齐着作郎、中书黄门侍郎。及周武帝平齐,归于乡里。开皇初,被征入朝。台卿患聋,不堪吏职,请修国史,上许之。十四年,上表请

致仕,疎以本官还第,数载,终于家。

寅恪案,阳、李、杜三人,并为河北之儒流,且皆于齐世仕宦清显。阳休之于齐亡之岁,年已六十有九。杜台卿与隋世被征,已患聋不堪吏职,是其韵书之撰集,乃在入关以前,可以推见也。至李季节,则卒年无考。而史传未载其入关事迹,岂终于齐世耶?然则陆法言编撰切韵所用之主要材料,全无关中人士之着作。此可注意者二事也。 陆序中既标明“遂取诸家音韵古今字书,以前所记者,定之为切韵五卷”之语,复以“非是小子专辄,乃述群贤遗意”为言,则开皇初年论难所作之决定,即仁寿元年陆氏撰述所奉之准绳,可以无疑也。考隋书卢思道传略云:

卢思道,字子行,范阳人也。祖阳乌,魏秘书监。父道亮,隐居不仕。思道聪爽俊辩,左仆射杨遵彦荐之于朝,解褐司空行参军,长兼员外散骑侍郎,历主客郎、给事黄门侍郎,待诏文林馆。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未几,以母疾还乡。后除掌教上士,高祖为丞相,迁武阳太守,非其好也。岁馀,被征,奉诏郊劳陈使。顷之,遭母忧,未几,起为散骑侍郎,奏内史侍郎事。是岁,卒于京师,时年五十二。 北史李崇传略云:

李崇,顿丘人也。崇从弟平。若聪敏,颇传家业,风采词令,有声邺下。后兼散骑常侍,善讽诵,数奉旨咏诗,韩长鸾等忌恶之,密构其短,坐免官。未几,诏复本官。隋开皇中,卒于秦王府谘议。 隋书辛德源传略云:

辛德源,字孝基,陇西狄道人也。祖穆,魏平原太守。父子馥,尚书左丞。德源沈静好学,少有重名。齐尚书仆射杨遵彦、殿中尚书辛术,皆一时名士,见德源,并虚襟礼敬,累迁比部郎中,复兼通直散骑常侍。聘于陈,及还,待诏文林馆,除尚书考功郎中。及齐灭,仕周为宣纳上士。高祖受禅,不得调者久之,隐于林虑山。德源与武阳太守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蜀王秀闻其名而引之,居数岁,奏以为掾,后转谘议参军,卒官。(寅恪案,辛德源之族人皆仕北齐,陇西乃其郡望,非其里居也。) 隋书薛道衡传略云:

薛道衡,字玄卿,河东汾阴人也。祖聪,魏济州刺史。父孝通,常山太守。道衡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尚书左仆射弘农杨遵彦,一代伟人,见而嗟赏。授奉朝请。武平初,诏与诸儒修定五礼,除尚书左外兵郎。与范阳卢思道、安平李德林齐名友善。寻拜中书侍郎。后与侍中斛律孝卿参预政事。及齐亡,周武引为御史二命士。后归乡里,自州主簿入为司禄上士。高祖受禅,坐事除名。后授内史侍郎。炀帝嗣位,拜司隶大夫,将置之罪。帝令自尽,时年七十。(寅恪案,通鉴纪炀帝纪系赐道衡自尽事于大业五年,据此推之,齐亡之岁,道衡年三十有八。) 隋书魏澹传略云:

魏澹,字彦深,钜鹿下曲阳人也。父季景,齐大司农卿,称为着姓,世以文学自业。澹与尚书左仆射魏收、吏部尚书阳休之、国子博士熊安生同修五礼。除中书舍人。复与李德林俱修国史。周武帝平齐,

授纳言中士。及高祖受禅,出为行台礼部侍郎。寻为散骑常侍,聘陈主使。还。除太子舍人。数年,迁着作郎,仍为太子学士。高祖诏澹别成魏史。未几,卒,时年六十五。(寅恪案,唐臣避高祖讳,率改“渊”为“深”,如魏书玖肃宗纪及元湛墓志之广阳王渊,北史纪传则做广阳王深,魏书捌拾之侯渊,北史肆玖则作“侯深”,皆其例也。或改“渊”为“泉”,如魏书柒柒羊深传云:“羊深字文渊。”北史叁玖羊祉传附子深传则云:“深字文泉。”是其例也。今考岑仲勉先生元和姓纂四校纪八去声八未魏氏条引旧唐书壹玖叁列女传宋庭瑜妻魏氏传云:“隋着作郎彦泉之后也。”明彦深彦泉皆避唐讳所改。可参刘盼遂先生文字音韵论丛:广韵叙录校笺。) 隋书陆爽传略云:

陆爽,字开明,魏郡临漳人也。(寅恪案,俱北史陆俟传,知陆爽本“代人”,即出鲜卑步六孤部。魏孝文迁洛改为河南洛阳人。此云魏郡临漳人也,高齐复自洛阳还都于邺之故也。)祖顺宗,魏南青州刺史。父概之,齐霍州刺史。爽少聪敏,齐尚书仆射杨遵彦见而异之。年十七,齐司州牧、清河王岳召为主簿,擢殿中侍御史,俄兼治书,累转中书侍郎。及其灭,周武帝闻其名,与阳休之、袁叔德等十余人俱征入关。开皇十一年,卒官,时年五十三。子法言,敏学有家风,释褐承奉郎。

寅恪案,卢思道、李若、辛德源、薛道衡、魏澹诸人,高齐之世,咸以儒学辞藻着闻,又皆敭历清要。及齐室覆亡,相继西入,并已及中年矣。陆法言从父爽入关,虽为后进,然开皇之初,即已随附诸贤,

握管记录,是齐亡之时,当非幼小可知,然则此诸人者,虽终于杨隋之世,但其出生成长之地,俱在东方,宜非操用长安之方言者也。 北史颜之推传略云:

颜之推,字介,琅邪临沂人也。祖见远,父协,并以义烈称。之推年十二,遇梁湘东王自讲庄、老,之推便预门徒。湘东遣世子方诸镇郢州,以之推为中抚军府外兵参军,掌管记。“侯”景平,还江陵。时湘东即位,以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后爲周军所破,大将军李穆重之(时李穆从于槿破江陵),送往弘农,令掌其兄阳平公渊远书翰。遇河水暴涨,具船将妻子奔齐,文宣见,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后以为中书舍人,寻除黄门侍郎。齐亡入周。大象末,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召为文学,深见礼重。寻以疾终。 寅恪案,琅邪颜氏乃江东侨姓高门,据颜氏家训终制篇云: 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邺旧山。

知其世居建邺,之推生卒之年,虽史文不载,然钱大昕疑念录壹云:

颜之推六十余介,本传不书卒年,据家训序致篇云:年始九岁,便丁荼蓼。以梁书颜协卒年证之,得其生年。又终制篇云:吾已六十余,则其卒盖在开皇十一年以后矣。

其说甚确,可以为据。以之推生于中大通三年推之,则江陵陷没时,即梁承圣三年,之推年二十有四,惟此时之推虽一度入周,然仅至弘农,且旋即奔齐,是未尝到达长安。及周武灭齐,之推西入时,年已四十七矣。

隋书陆文学传刘臻传略云:

刘臻,字宣挚,沛国相人也。父显,梁寻阳太守。臻年十八,举秀才。元帝时,迁中书舍人。江陵陷没,复归萧詧,以为中书侍郎。周冢宰宇文护辟为中外府记室。(中外府及都督中外诸军事府,参通鉴壹陆柒陈纪高祖纪永定元年四月宇文护杀齐轨条胡注。) 寅恪案,刘臻亦是南朝侨人,其父刘显以博涉知名于梁世(参梁书刘显传,颜氏家训书证篇),且且历居中央清要之职。是臻之幼年必多居于建邺可知。考宇文泰以西魏恭帝三年卒,宇文护始握兵权,据开皇十八年臻年七十二推之,是年臻应三十岁。次年二月,护为冢宰,臻年三十一岁,则臻入关之时,固不得早于三十岁也。 隋书儒林传何妥传附萧该传略云:

兰陵萧该者,梁鄱阳王恢之孙也。少封攸侯。梁荆州陷,与何妥同至长安。开皇初,拜国子博士,奉诏书与妥正定经史,该后传汉书及文选音义,咸为当时所贵。

寅恪案,萧该乃梁之宗室,即梁武帝之从孙(鄱阳王恢为梁武帝之第九弟),自宜少居于建邺。又该生卒之年,虽难确考,然史称其余何妥同至长安,谅入关之时,已着名声,殆非幼小矣。

据上所引,则知编撰切韵之陆法言,及决定其原则之诸贤,全无世居关、陇之人士,此可注意者三事也。

就积极方面言之,切韵内所刊之字音,实以东汉、曹魏、西晋时代洛阳京畿之旧音为主要因素,此亦可以二事证之。 切韵序云:

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

寅恪案,陆法言序文述各地方言之失,而独不及中原一区,则中原即洛阳及其近傍之语音,乃诸贤所视为正音者无疑。至其所以有此种评断者,亦以中原之音爲准,而比较言之者耳,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切韵序云:

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舒缓,颜外史萧国子多所决定。

寅恪案,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之韵目下有陆氏之原注(参唐兰先生跋语),其注文有一通例,即于某韵目下注云,甲氏与他一韵同,乙氏别,今依乙氏是也。此一通例,乍视之似陆氏之写定切韵乃唯取其别而不依其同者,但详绎之,则知其殊为不然。何以言之,颜氏家训音辞篇略云:

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不可依信。

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而王仁昫本切韵则成在四十一清,仍在四十九蒸,宏在四十耕,登在五十登,此切韵不从韵集之合者也。韵集以为奇益石分作四章,而切韵则为奇同在五支,益石同在十七昔,此切韵不从韵集之分者也。然则切韵于诸家韵书,固非专取其韵部之别者而舍其同者,特陆氏于注文中不载舍其韵部之别者而取其同者耳。夫诸贤之论难,与切韵之写定,既于南北古今之音或是之或非之,故或取之或舍之,自必有一抉择之标准。此标准既非为漫无系统之严

分,则诸贤心目中乃有一成为系统之标准音存在无疑也。夫既有标准音矣,而于捃选除削之际,多所取决于颜、萧,岂不以颜、萧所操用者较近于此一标准者邪?颜、萧者,皆永嘉南渡侨人之子孙也。之推八世祖颜含,本是中朝之胜流,及过江以后,遂侨寄于建邺,自是七世坟茔皆葬幕阜山。(参颜氏家庙碑,晋书孝友传颜含传,元和姓纂上平声二十七删琅邪颜氏条。)则之推所操用者,必为东晋以前之洛阳旧音也。(东晋南朝居住建邺之文化士族皆操用永嘉南渡以前之洛阳旧音,已详见前论。)至于兰陵萧氏,其初虽非文化高门,但梁武在齐代曾预齐竟陵王子良八友之列,是已染习名士之风流雅道,及升爲帝王,其子孙遂多以文采卓着矣。萧该为梁武之从孙,而以儒学知名,自非颜黄门所谓“膏粱难整”之比,宜其操用雅正之音辞,一同建邺之士族也。至此乃可于陆氏序文中此节作一解释曰:诸贤于讨论音韵之时,其心目中实以洛阳旧音为标准者。而南北朝时金陵士族与洛阳朝野所操之语音虽同属此一系统,然经三百年之变化,均已非古昔之旧观,故必须讨论其是非以决定所取舍。讨论之结果,得一折衷一是之意见,即谓南方士族之音声较近于此一标准,于是捃选除削,乃多取决于颜、萧。惟颜、萧之音声亦不能尽合于此一标准,序文所以以“萧、颜多所决定”为言,即谓非全由萧、颜决定者亦职是之故。此可决意者二事也。

更综括以上论之,陆法言之写定切韵,其主要取材之韵书,乃关东江左名流之着作。其决定原则之群贤,乃关东江左儒学文艺之人士。夫高齐邺都之文物人才,实承自太和迁都以后之洛阳,而东晋、南朝

金陵之衣冠礼乐,亦源自永嘉南渡以前之京邑(即洛阳),是切韵之语音系统,乃特与洛阳及其附近之地域有关,自易推见矣。又南方士族所操之音声,最为接近洛阳之旧音;而切韵一书所遵用之原则,又多所取决于南方士族之颜、萧。然则自史实言之,切韵所悬之标准音,乃东晋南渡以前,洛阳京畿旧音之系统,而非阳隋开皇、仁寿之世长安都城行用之方言也。

或有疑者曰:若如所论,切韵所悬之标准音,乃是洛阳之系统,然李涪刊误下论陆氏之切韵云: 然吴音乖舛,不亦甚乎。 又云:

夫吴民之言,如病瘖风而噤,每啓其口,则语泪(戾?)喎吶,随笔下声,竟不自悟。凡中华音切,莫过东都。盖居天地之中,屏气特正。予尝以其音证之,必大哂而异焉。

则切韵音切必异于东都,此说毋乃不能成立邪?

应之曰:古今言语,讹变至多。切韵之语音系统,乃东晋以前之洛阳旧音,李涪所处之时代,约当唐末僖昭之世(参新唐书叛臣传下王行瑜传,旧唐书李石传附弟福传,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大郑王房表)。前后相距已约历六百年之久矣。(东晋元帝建武元年当西历三一七年,隋文帝仁寿元年当西历六○一年,唐昭宗纪年当西历八八九年至九○三年。)李涪拘于时代,妄论古人,误以陆法言为吴郡之陆氏(晚唐人多有此误,时人赵璘已论其非,见银话录伍。)致于切韵有“吴音乖舛”之讥评。故执此不足以难鄙说也。至唐末吴语,是否较当时之

洛阳音更近于古(参北梦琐言玖),则是别一问题,故可以不辨。

或又疑问曰:如所说东晋、南朝之士族,悉操古昔洛阳之雅音,

切韵一书之审音,亦即以此为标准,则夏侯咏者,与颜、萧同为南朝之儒流,何以其韵略之分部颇与切韵不同邪?

应之曰:吾国中古之士族,各有特异之门风,据颜氏家训音辞篇

云:

吾家子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 则知颜氏之家法,最为讲求切正之音辞。又陆法言切韵之写定,

剖析毫厘,分别黍累,殆为一极有系统而审音从严之韵书,故切韵一书特与南方人士颜、萧有关。韵略一书,乃南朝人士夏侯咏所撰述,而其分部,颇有差别者,乃是分部原则有宽有严,与撰集之人审音有精有疏之问题,而非其语音系统同异之问题也。

或又疑问曰:信如所说切韵写定之标准,乃用洛阳之旧音,然切

韵分部之数竟达一百九十余之多,似一地方之音,殊不足以赅此,然则亦有说乎?

应之曰:古语难明,非所敢论,惟本文所谓洛阳旧音一辞,实有

解释之必要。大抵吾国士人,其平日谈论所用之言语,与诵习经典讽咏诗什所操之音声,似不能完全符合。易言之,即谈论唯用当时之音,而讽诵则常存古昔之读是也,依此,南方士族,其谈论乃用旧日洛阳通行之语言,其讽诵则准旧日洛阳太学之音读。考东汉之时,太学最盛,且学术文化,亦有综合凝定之趋势。颇疑当时太学之音声,已为一美备之复合体,此复合体即以洛阳京畿之音为主,且综合诸家师授,

兼采纳各地方音而成者也。此后洛阳文物人才,虽经汉季丧乱短期之摧残,然司马氏渐握曹魏之政权,衣冠礼乐,旋得再盛于中土。及典午篡朝,区宇混一,遂崇奖儒术,临幸辟雍,又几于恢复汉世之旧观矣。迨胡羯乱华,洛京倾覆,人士流于江左,学术移于家族。其东晋、南朝之甲姓高门既多为西晋及其以前名士儒流之子孙,则奕世保存太学之音声,藉以标异于他族,自无足怪矣。如颜氏一门,可为其例也。故本文“洛阳旧音”一词,不仅谓昔日洛阳通行之语音,亦兼指谢安以前洛生咏之音读。特综集各地方音以成此复合体之新音者,非陆法言及颜、萧诸贤,而是数百年前之太学博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