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冷硬派日后因应而生,强调犯罪与人密不可分的事实。冷硬派侦探解谜的目的,重新回归到“解决人的问题”,因为人,谜团才有意义。这时候,侦探不再是谜题的解析者,而是化身为行侠仗义的骑士了。
我不妨以“侦探破案后”的对比,来区分两种侦探的差异——本格派侦探常坐视犯人自杀或逃跑,冷硬派侦探却可能愤怒得将犯人处以私刑。
然而,早期的侦探——例如,爱伦·坡的杜邦(C. Auguste Dupin)或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其实是两种形象的混合。他们崇尚智慧,却没有自视甚高的贵族心态,既关心谜团,也关心人。在他们眼中,命案关系人无法以A、B、C的代号来替换,而是身陷命案漩涡的无辜者。
为了让侦探不再不食人间烟火,就必须让侦探摆脱书虫一般的学者形象,离开书房,回到现实社会,解决藏在市民心底的谜团,重新赋予谜团对人的意义。
在岛田这样的创作态度下,他以《摩天楼的怪人》为一个新的起点,试图再唤起谜团与人之间的联系。当然,为了昭示一个起点的开端,本作的谜团密度更浓,解决难度更高。读者们所熟悉的岛田庄司,什么都不缺。
Ⅲ
在《摩天楼的怪人》里,我们对于御手洗洁,又多了一个出乎意外的了解。 近年来,岛田既已将御手洗洁设定为一位足迹踏遍全球的无国界侦探,为了解决散布在世界角落的各种庞大谜团,那就必须解决他在《占星术杀人魔法》、《斜屋犯罪》、《异邦骑士》等初期作品中的设定问题。
最早,御手洗洁是一个占星术师;但,后来在“新·御手洗”时期,转变为曾经对占星术有兴趣的私家侦探;再离开日本,远赴瑞典成为研究脑科学的学者。 御手洗洁的形象产生变化,固然是由于岛田扩大了系列探案所处理的范围——过去艾勒里·昆恩笔下的同名侦探也有类似的处理——但他还是希望能够维持一定连贯程度的合理性,于是,他在《摩天楼的怪人》里,让御手洗洁登场于美国,以一位青年学者的身分出现,为稍早发表但故事内时序却很晚的《魔神的游戏》,御手洗到斯德哥尔摩担任大学教授一事自圆其说。
至少,这样的新设定,可以让御手洗在海外的形象趋于一致。而其骑士形象,在本作也有相当特殊的描写。不过,他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放弃了自己热中的研究,回到日本当个没没无闻的占星术师,恐怕有待其它作品补足了。 在前述的“谜团与人的联系”方面,《摩天楼的怪人》出现了一项岛田相当罕见的试验——故事的委托人,并非单纯地受难解的谜团所困,而是怀抱着不愿意说出口的谜团,要求侦探解决。在以往的作品中,不可思议的谜团若非偶然的巧合所致,就是凶手精心擘划的诡计,极少由委托人主动提及,并且向侦探下挑战书的。不过,为了保留阅读乐趣,此处不再进一步分析此项实验的各个细节。 岛田又将本作中的难解谜团,直接指涉于纽约的摩天楼建筑发展史,试图诠释此一聚汇史上最高文化、才智、梦想与欲望的结晶之大都会区,之于人类历史的意义。掩卷之余,抬头仰望矗立城市里的高楼巨厦,也许对人类这种生物,又会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体会。
《龙卧亭事件》
岛田庄司的日本社会犯罪史 既晴
Ⅰ
对台湾读者来说,一谈及岛田庄司,最为津津乐道的两部作品,一部是他的出道作——御手洗洁探案《占星术杀人魔法》,一部是吉敷竹史探案——号称幻想与现实完美融合的《奇想、天恸》。诚然,这两部作品确有杰出之处,也足以堪称他的两大代表作,不过,若是以创作的角度而言,我则认为,岛田还另有两大代表作。 一部是《斜屋犯罪》,首度以怪奇建篥为故事舞台,日后启迪了绫辻行人创作《夺命十角馆》,掀起延烧至今的“新本格”浪潮。 另一部是《黑暗坡的食人树》,立基于《斜屋犯罪》的创作成果,但却更进一步超脱了篇幅的惯例,跨越了国境的藩篱,扩张了知识的应用,开启“巨篇推理”浪潮。
至今将届满二十年的新本格浪潮,虽然起初只是一个商业宣传的用语,究其内涵,也只不过是现代作家所创作的本格作品之代名词而已,与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时代的本格作品,实质上似乎没有太大差异。
然而,若以岛田自己的创作理论来陈述,《斜屋犯罪》与《黑暗坡的食人树》,正足以象征新本格浪潮的两大“本格之器”——所谓的“器”,是指有如公式一般的模型,故事架构虽订有通则,但细节则可以自由发挥。简言之,做为类型小说的推理小说,追求的是作者与读者的共识。有了合适的“器”,作者易于发挥,读者也乐于接受,可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尽管使用“器”有许多好处,但要创造出新的“器”,却是一件困难的事。 例如,横沟正史所创造的“金田一耕助”探案、西村京太郎的“十津川省三”探案,分别将乡野奇谈及铁路旅情和推理小说作了新颖的融合,除了作家自身大获成功以外,也引来的大批的后辈追随。这就是成功的“器”。
观察新本格浪潮的诸多作家,或许行文风格、创作理念大有差异,但读者每年都可以见到根据《斜屋犯罪》与《黑暗坡的食人树》的原初典型发展出来的新作,这正足以证明岛田在“器的创造”上,确有独出胸臆之处。
发表《黑暗坡的食人树》以后,岛田不仅持续以“新·御手洗”系列的《水晶金字塔》、《眩晕》、《雅特波斯》等作,运用、极化自己创造的两个“器”,也持续深究、研探“器”的本质,发表了许多创作理论。
“新·御手洗”在岛田的努力不懈之下,终于进展到极致,在《雅特波斯》画下句点。随后,岛田与评论家笠井洁共同发表了《日本型恶平等起源论》,以及《世纪末日本纪行》、《秋好事件》等非小说创作,目光暂时转往日本人论、死刑废除等议题。
在暌违《雅特波斯》的三年后,在小说创作蛰伏以久的岛田,将两个“器”的精髓凝铸到极限,发表了本作《龙卧亭杀人事件》。怪奇建筑物化身为盘据山林的卧龙,上下两册的篇幅也雄然超过千页,是当时岛田作家生涯的新巅峰。更重要的是,岛田在“器”的领悟上也得到了最后的结论,并应用在《龙卧亭杀人事件》中——这称为“守则复用型”的本格推理创作。 Ⅱ
在《本格Mystery宣言Ⅱ》中的〈守则型创作的光与影〉,岛田以“〇〇七情报员”为例,分析了詹姆士·庞德的系列电影为何数十年风靡全球、历久不衰的原因。
例如,在电影开场之初,必须以节奏紧凑的小事件来彰显庞德的能耐;相同的,负责电影主轴情节的犯罪阴谋首脑,也会在开头的另一个埸景展现实力。
接着,英国情报局必须发现一项国际阴谋,而〇〇七是唯一能够阻止阴谋的人。
至于做为冒险主体的舞台,则必须是对欧美观众而言是神秘的、充满想象空间、暗藏危机的异国秘境——像是中南美洲、非洲、东欧、亚洲等地。抵达有如观光胜地的舞台,娓娓响起全球当红歌手咏唱的主题曲。
在冒险的过程中,势必要搭配耀眼夺目的美酒珍馐、帅劲十足的高级跑车、尖端前卫的科技道具,以及艳丽火辣的性感美女。 故事的最后,必须是〇〇七单枪匹马深入敌境,将阴谋份子的总部一举歼灭。也就是说,前进的种种因子,构成了詹姆士·庞德系列电影的畅销公式。
从这样的角度观之,若要应用“器”来创作,就必须分析“器”的组成因子,然后在每个因子中加入作者的创意,成为作者易于发挥、读者乐于接受的公式化作品。不仅风格得以统一,公式还可重复利用。
这就是“守则复用型”的创作方式。 相信一般读者一定很熟悉,在欧美古典黄金时期的发展过程中,也曾出现过诺克斯的〈推理十诫〉和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二十则〉,内容涵盖诸多条件与限制,同样可以视为一种“守则复用型”。
岛田提到,若以绫辻行人的“馆系列”做为创作目标,自然就该将“馆系列”的复用型守则分析出来;又因“馆系列”代表了新本格浪潮,所以他将分析后的复用型守则,称之为〈新本格七则〉。
〈新本格七则〉发表之后,理所当然地引来不少批评。毕竟,小说创作常有例外,是不可能囊括所有事例的。不过,〈新本格七则〉仍然有其趣味之处,试摘录如下,做为参考。 一、事件的舞台必须是封闭空间,例如孤岛或暴风雪山庄。登场人物无法自由出入,也必须排除拥有先进鉴识技术的警方。亦即,必须保证只有逻辑思考才能破案的必然性。 二、屋内的各房间都要能够上锁,属于重视隐私的建筑物。
三、屋宅的主人或客人,全员在小说开头都必须介绍给读者,凶手就在其中。 四、发生了各种事件,并导向血腥的惨剧。
五、侦探登埸,是后来才出埸,或是一开1就在屋内都可以。
六、惨剧依然继续发生,但凶手的身分依然不明。侦探开始提出推理,读者可以跟着斗智。
七、侦探在故事最后指出凶手,必须是令读者意外的人物。若无法做到,就不能称为成功之作。
我认为,尽管称为公式做法,仅管模式看起来似曾相识,实际上创作出来的杰作依然所在多有。因为“守则复用型”的关键,并不在公式本身是否严格地具备所有作品的特征,而在如何善用公式来创造新意。
岛田不仅力排众议,为〈新本格七则〉大力辩护;在《龙卧亭杀人事件》的后记(本书并未收录)里,也提及撰写本作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要写出“守则复用型”的推理小说。 但是,依据评论家千街晶之的说法,读完本作之后,会感觉到这是一部“守则复用型”作品的读者,却似乎是不多。
这又是为什么?因为,稍不留意的读者,恐怕会忽略掉岛田没有特别解释的创作真意。 Ⅲ
(下文或有揭露本书故事情节,请读者自行斟酌是否续读。) 尽管岛田根据守则型创作的特征提出了〈新本格七则〉,但《龙卧亭杀人事件》显然并不是以〈新本格七则〉为“守则复用型”的作品。
由于这部作品提到了日本社会犯罪史上的重大刑案“津山事件”,这可以说是岛田创作本书的关键线索,此处暂且先略为简述“津山事件”。 “津山事件”发生于一九三八年的冈山县津山市附近的苫田郡西加茂村,当时二十一岁的都井睦雄,以猎枪及日本刀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杀死三十人,最后逃入深山内饮弹自杀。极短时间内的大量杀人,不要说是日本,就算是全世界,都是很罕见的犯罪事件。
“津山事件”曾被横沟正史改编于《八墓村》中,岛田既与他同属本格派,《龙卧亭事件》也与“金田一耕助”探案精彩出现的舞台冈山县相同,因此千街晶之认为本书是岛田从横沟正史的作品中寻找出复用型守则而完成的。 不过,我的看法稍有不同。 事实上,以津山事件为题材的作家尚有另一位社会派大师松元清张他在罪案实录短篇集《推理小说的系谱》中,首篇〈驱往黑暗的猎枪〉就是以纪实形式来记述“津山事件”的杰作。
《龙卧亭事件》绝非仅仅如同《八墓村》般利用了“津山事件”做为虚构的故事骨架,相反地,它以大量篇幅细腻地叙述了“津山事件”的始末,洋溢着罪案纪实的色彩。甚而,整个大量杀人事件的始末,延展到更早的“玉之井分尸命案”、“增渊事件”、“阿部定事件”等残酷猎奇的真实刑案,翔实地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的阴暗面向。
换句话说,岛田所使用的复用型守则,并不止于横沟一端,更加入了松元清张的写实技巧。自从《奇想、天恸》后,《龙卧亭事件》是“幻想与写实交相融合”手法的再次突破。 而,试图将两位前辈大师的特长共冶一炉,加上千页以上的宏大篇幅,岛田的写作企图与格局也真令人叹为观止啊!
岛田庄司的神话纪元 既晴 Ⅰ
屈指算来,《魔神的游戏》应该是御手洗洁的第十部长篇探案了吧。
自《黑暗坡的食人树》以来,御手洗洁探案的“新·御手洗”系列,开启了格局铺天盖地、想象无远弗届的巨篇推理时代。随之而来的是《水晶金字塔》、《眩晕》、《雅特波斯》三部巨着,篇幅愈来愈厚,直到一九九六年的《龙卧亭事件》,终于堂堂突破千页! 然而,读者们却同时赫然发现——在这部长达千页的推理小说中,御手洗洁已经在一年半之前翩然离开日本,到世界云游四海去了!留在横滨马车道的,只剩郁郁寡欢的石冈和己一人。当“御手洗·石冈”这对奇妙的侦探组合,已经缺少了负责推理的大脑以后,原本是华生角色的石冈,该如何承袭御手洗独特的思考回路,解决龙卧亭不可思议的“密室枪杀事件”?
随后,岛田延续《秋好事件》的废止死刑论路线,专心致志地发表《三浦和义事件》、《死刑基因》等论述,并集结过去的短篇作品,出版御手洗探案的第三部短篇集《御手洗洁的旋律》,令人错愕于御手洗洁的遽然消失。
同时,另一个系列吉敷竹史探案,也于九九年完成了《泪流不止》,同样超过千页,岛田文学在此刻可谓达到新的颠峰。事实上,类似的处境亦曾在约莫十年前发生过,也就是他刚完成《奇想、天恸》,实践“本格、社会两大相左流派合而为一”的理论之际。 我们不禁感到好奇,岛田是否又开始准备进行某种探索?
我认为,岛田所具备的“探索者”魅力,即在于他不甚稳定的步调、突如其来的跳跃,以及让人瞠目的飞翔。时时观照着推理文学的浪潮前端,岛田无法满足于题材的单一、形式的既定,永远勇气饱足地朝推理小说未知的领域向前迈进。 果然如此。岛田随即以《P的密室》,展现了御手洗洁童年时期破解奇案的异禀天赋,中篇〈天使的名字〉甚至叙述了御手洗洁出生时的故事,这是岛田准备建立御手洗“谜团一生”的起点。 其次,“推理同人志文化”也逐渐成为日本推理的趋势。推理作家创作了令人喜爱的侦探角色,拥有创作能力的书迷,则为他们喜爱的角色创造新的故事。除了小说仿作之外,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