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之学为从来作书与注书者所难。予尝谓作国语之人便不如左氏,何况其他?或者怪其说。予曰:左氏昭十一年传,「楚子城陈、蔡、不羹。」杜注云:「襄城县东南有不羹城,定陵西北有不羹亭。」十二年传,「今我大城陈、蔡、不羹。」对曰:「是四国者,专足畏也。」杜注云:「四国:陈,蔡,二不羹。」予考之汉地理志,颖川郡有东不羹,在定陵;有西不羹,在襄城。恰列为二,杜氏之言盖是也。作国语者不通地理,认不羹为一,谓之城三国。(见楚语上)……以知左氏之作,杜氏之注,皆精于地理如此。或曰:「国语与左氏竟出二人手乎?」予曰:「先儒以其叙事互异,疑非一人。予亦偶因不羹事,颇有取其说云。」
最后,征引叶适习学记言卷十二国语总论代替我的结论:
以国语、左氏二书参校,左氏虽有全用国语文字者(伯峻案:应作「左传舆国语相同者」),然所采(伯峻案:「所采」二字可商)仅十一而已。至齐语不复用,吴、越语则采用绝少,盖徒空文,非事实也。左氏合诸国记载成一家之言,工拙繁简自应若此。惜他书不存,无以遍观也。而汉、魏相传,乃以左氏、国语一人所为,左氏雅志未尽,故别着外传。余人为此语不足怪,若贾谊、司马迁、刘向不加订正,乃异事尔。
(八)左传在西汉的流传
左传的成书年代在公羊、谷梁之前,而在西汉却没有「立学官」。虽然没有「立学官」,但有两种传本。一种是孔壁藏本,一种是民间私传本。先说孔壁藏本。这事见于汉书楚元王交传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这封信,对学术史说,是件重要文献,可是不少人误解了,因为刘歆在这信中加了些插句。我们若用破折号把插句标出,这封信的原意便显露出来了。现在我先把移让太常博士书有关文字抄录重新标点于下: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壤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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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而未发。……或怀妬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张心澄伪书通考把这段文字读懂了。他说:
所云「得古文于坏壁之中」,卽逸礼、书及春秋左氏。下文云「皆古文旧说,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皆指此三书。故下文云「得此三事」也。因「书十六篇」之下加「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数语,以说逸礼及书(或专指书——原注)之经过,与下文「丘明所修」一语为「春秋左氏」之说明同。但「天汉……」数语较长,读者不察,以为文气已断,下文乃另一事,与孔壁无关。然下文「及春秋左氏」之「及」字,卽表示上之逸礼、书及此春秋共三书。此犹可谓舆上文「及鲁恭王」之「及」字用法同,为另一段之证。但下文「皆古文」之「皆」,明指三书。若专言春秋左氏,何来一「皆」字乎?……惟其辞颇闪烁,读者易误会。故班固汉书艺文志不言春秋左氏传出孔壁,而王充论衡言之,许慎说文叙则言春秋出孔壁,皆对歆移书读法不同之故也。
这段话说得很明白。王充论衡案书篇说: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二十篇,左氏传也。
这裹要说明一点,古人用对古书「佚」和「亡」有分别。「佚」就是刘歆让博士书「逸礼」的「逸」,正和论语微子篇的「逸民」,而许慎说文作「佚民」一样。逸礼和佚春秋意卽未立于学官的礼和春秋,西汉时只是公羊、谷梁得立学官,左传未得立,所以王充称左氏传为佚春秋。亡是亡失,书已无存。这是汉人用「佚」或「逸」和「亡」的区别。后人则把「佚」和「亡」混同起来,不能用以解释两汉之书。孔子壁中所发现的左传,司马迁曾采以作史记,吴世家说:「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司马迁所说「春秋古文」,就是这壁中书。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也曾论及此事。到刘向、刘歆整理古书时,在中秘书(意卽皇家图书馆)发现这书,更加重视。刘向作说苑、新序和列女传,采用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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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左传故事和文字,足为坚强的证据。刘歆尤其爱好左传,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可以看出。刘向父子一家人喜爱左传,见于马总意林所引桓谭新论:
刘子改、子骏,子骏兄弟子伯玉,俱是通人,尤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
王充论衡案书篇也说:
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
子政是向之字,子骏是歆之字。足见父子和其全家都熟读左传。自然,孔壁中的左传是用作者当时文字,所谓「古文」写的。刘氏全家要诵读它,不能不改写为汉代通行的隶书。这是左传孔壁本的下落。
左传还有民门传读本,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在战国末年,不但韩非子采用了不少左传文字,就是陷害韩非的李斯,也用左传。他在上韩王书说:「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附见韩非子存韩篇)这明明是用左传僖公五年文。至于西汉,引用左传者不胜数,刘师培左盦集有左氏学行于西汉考,可惜引用并不完备。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说:「盖当高帝之时,故汉廷谟诰,皆引其(左传)文。」可见左传自成书后一直有诵读引用者。至于其传授、训诂,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曾经采择两汉有关记载,加以叙述。吴承仕为之疏证。下文所引括号内的都是吴承仕疏证文字:
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魏文侯相),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楚太傅),椒传赵人虞卿(赵相),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汉丞相、北平侯),苍传洛阳贾谊(长沙王太傅),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汉书云,贾谊授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贯公传其少子长卿(荡阴令),长卿傅京兆尹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人,徙杜陵)及侍御史张禹。禹数为御史大夫萧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荐禹,征待诏。未及问,会病死。禹传尹更始,更始传其子咸及翟方进、胡常。常授黎阳贾护(字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护授苍梧陈钦(字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将军)。汉书儒林传云:「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始刘歆(字子骏,向之子,王莽国师)从尹咸及翟方进受左氏(哀帝时,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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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凤、王龚欲立左氏,为师丹所奏,不果。平帝时始得立),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下略)
左传作者不是左丘明,但它的作者传给曾申,再传给吴起,未尝没有可能。曾申是曾参的次子(见礼记檀弓上),曾参和他父亲曾点(也叫曾皙)先后作孔丘学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曾参「少孔子四十六岁」,那么,孔丘死时,曾参年二十七。假若曾申为曾参晚年所生儿子,孟子公孙丑下说鲁缪公尊礼贤人,其中有子思,子思为孔丘孙,曾申为曾点孙。鲁缪公立于公元前四○七年,死于前三七六年,当时左传已经写成,曾申得到作者传授,是完全可能的。韩非子和氏篇说:「悼王行之朞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楚悼王死于公元前三八一年,吴起卽死于此年,接受左传的传授也是可能的。而且说苑建本篇曾载「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自是吴起,不久便由魏至楚。魏武侯卽位于公元前三九五年,死于公元前三七○年,那么,吴起接受左传的传授,很可能在去楚以前。关于西汉时左传的传授,汉书有更多的证据。刘歆一方面得到孔壁本左传,又从尹咸和翟方进学习民间私传本左传,甚至两本并没有什么歧异,于是两种本子合为一了。
(九)从左传看春秋时代
西周,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说是封建社会。郭沫若在青铜时代、奴隶制时代诸书中,则认为:「依据史记,把绝对的年代定在周元王元年,卽公元前四七五年。在这之前的春秋作为奴隶社会的末期,在这之后的战国作为封建制的初期。」(奴隶制时代一九七三年版第四十页)李亚农则说:「中国古代的奴隶制,从周宣王的时代起,开始转入封建制。」(西周与东周,一九五六年上海版一一五页)
我认为,从春秋左传等书考察,奴隶制和封建制的交替,在各国间是不平衡的;卽在同一国家中,也未必能一刀截。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过渡,必然是由量变到质变的过渡。到农业生产者——当时主要的生产者——不再是奴隶或者农奴,而是佃农、雇农或者自耕农,上层建筑也有相适应的变革,这个过渡才算完成。
以鲁国而论,宣公十五年,卽公元前五九四年,宣布「初税亩」。按田亩抽税,便是承认土地私有的合法。以前是,如诗小雅北山所咏「溥天之下,莫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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